她謀 十四 冷衫也暖
蓮花樓出的情況,他是清楚的。
當年大火燒了皇宮,木漪都沒有慢下速度,有什麼挫折能讓她撐不住?
謝春深本懶得管她。
但這人的措辭讓他起了好奇。
那便一探究竟:
“你亥時後再叫我,現在退下。”
“......是。”
這般半裸著身,站在原地晾了一會兒。
隨後,他脫下半透的絲衣丟地,抓起白玉屏風上一件交衽的中單裹了,不慌不忙地走向床榻,在木漪忙得火急火燎,暈頭轉向之時,放鬆四肢,聽著月下竹音閉眼小憩了一把。
亥時。
一輛馬車秘密行出謝府,跟著八個武人,在銅陀街婆娑的樹影下無聲行進。
新朝仍沿前朝宵禁,大部分商鋪在酉時就要打烊,醉觚裡因是連片酒肆,性質所然,比其他店鋪都要晚上兩時辰,可至晚在亥時也得打烊,更一深,城內便隻見守城巡查的京畿司隸。
醉觚裡已至,遠遠的,能看見火把下的兩名司隸守著裡門。
那二人察覺馬車直接行來,車角處的兩隻銅燈晃動,將樹影左右推移,簾門緊閉不能窺探其中,一下便起了警惕之心。
一名司隸轉手將固定在牆的火把取下,抬手攔住他們,沉聲問:“來者何人!”
駕車人下了馬,拱手:“車內乃是廷尉正大人。”
說著,在二人眼前亮出一枚腰牌。
看清腰牌,兩名司隸慌忙還了禮,氣焰已經全不見了,隻剩得滿副恭敬,遲疑問:“廷尉正帶人深夜造訪此處,敢問,是為何事?”
簾子裡傳來一聲:
“辦案。”
“可是這會子,已經宵禁了,”那司隸小心翼翼地解釋,“按規矩,是不能再有人進出的,敢問大人,是為何事?”
“放肆!”那駕車的人替他斥道:“大人說要辦案,那便是必須此時辦,廷尉府每日出入的官員十根指頭不能儘數,要查的人,問的事,皆屬官府內情,還要一一同你們這些人都解釋清楚嗎?!”
謝春深選的就是宵禁。
人多眼雜時,他怎會尋去蓮花樓,自露背後手腳?
這兩名司隸屬實就是個被押在崗上的,怎敢得罪這種人物,便跟他們討要個名錄後就放行。
那駕車的人來接,他們不敢遞去,而是直接跪在了馬車正前。
“校尉吩咐過,因急情要進出裡門者,至少需留下手筆......小的們惶恐,懇請大人能夠親筆!”
簾門掀開。
裡頭景象烘在火光下。
那二人鬥膽抬頭去看,見簾子內正襟危坐的人著了一身青紅墨袖的垂袖寬衫子,披肩的發絲輕動,年輕而妖魅,一柄紫銅長劍就橫在他膝蓋上,被手緊握。
下一瞬,雪色虎口,輕撬刀鞘。
二人瞬間嚇得魂不著體,忙將頭低到地上去。
來不及了,還是聽得劍出鞘聲,脖上冷意森然,就在他們以為要被梟首了的時候,劍光一斜挑去一人手中,那名錄在掉針可聞的死寂中飛落於地,被風急翻,紙張碰撞聲急切。
“是樁密案,不能留痕。”
低沉又陰冷的聲線,劃過他們頸上脆弱血脈。
“駕車。”
馬車駛動。
二人不敢再有異議,用膝蓋倒挪讓開了路,車人在黑磚上落下密密麻麻的陰影,跟著車轍聲遠離。其中一人嚇得起不來身,那起先拿火把的將他扶了起來,兀自擦了厚厚冷汗:“這事兒咱們管不了,得稟告校尉去!”
大路上鴉雀無聲。
偶爾暈了路的酒鬼,也都睡沉了,趴在樹根底下打呼。
車行至蓮花樓,宋寄早已等在門前接應,同樣持劍,待謝春深下了車,便跟過去解釋:“昨日最後一個也跑了,樓裡現在隻剩下她一個,她不肯走,堅持要將灶房裡的食物全都清洗乾淨,自己下廚。我怕再出事,便也守在這裡。”
幾句話方停,他們腳步也走至廚房間。
這一路上都是水痕,方纔進樓時,招待散客的桌案敞亮,在夜裡泛著光,估摸是被人剛擦洗過一遍,為了省油火錢,也為了躲避司隸盤問,她將門窗緊閉,隻借著月光和一盞手邊的燈燭,撲在那,不知疲倦地濯菜洗菜。
身邊已經堆了幾簍南瓜,還有魚蝦跟肉,混雜的氣味彌漫在廚間,跪久了,她眼前一黑撐不住,手打翻了燭火,地席一角起了火焰,她驚呼彈起:“噯!”
宋寄想上前去幫忙,謝春深已經看不下去,先一步去拎起了那盆洗菜水,朝她整盆澆了過去。
火是滅了。
她也被這殘留苦味的水,澆了個狗血淋頭。
宋寄見此,無聲隱退。
她抬起頭,看見是他,就算是站不起來,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這一看,太不美妙——為了乾活省事,她將華麗的外衣也脫去,身上隻剩一件納涼的夏衫,下裳開衩,露出小腿,袖子捆上襻膊又露出了小臂,經水一澆,就如同一株從水裡撈起來的發皺藻荇,泛著腥鹹。
謝春深皺起了眉頭,絲毫不掩嫌惡:“你這般,與鄉野農婦無異。”
是啊,他身上倒是炫彩流光的!木漪忽然伸手上前用手絆住他的腳,謝春深不料她這一遭,重心不穩當真撲去了地上。
一轉身,木漪已經粗魯又急躁地騎在了他身上,她兩手揪住他的領子,憤恨道,“你來看我的笑話是不是?”又咬破了自己的唇角,“你說你會幫我,就是這麼幫的?!”
窗未曾關緊,亦或同樣失了秩序,在此時被風吹開。
夜晚,六慾湧動,冷柔的月光製成銀河般的紗,不偏不倚地籠在二人身上,將淩亂的這幕,披上了一點隱秘無措的曖昧。
謝春深不能忍受冒犯,但卻十分不合時宜地起了反應。
對著這樣毫無美感的她.....
他絕不接受。
下意識逃避。
於是劍橫胸前,他掩去心下那一點點慌張,將她用力從自己身上推下,眯眼告誡:“不要拿你的臟手碰我。”
木漪確實有些失控,蓮花樓最近遭受了什麼?
意外出在五日前。
自內侍省來蓮花樓捧場的逸聞傳開,很快木漪便借機公開了自己是江磐養女的身份,藉此噱頭,對前朝感興趣的、餘情未了的,想打聽前朝秘辛的高門公子、低門寒士全湧進了樓,她也配合謝春深,隻將自己塑成一個無辜的被害者,在宮內受江皇後打壓,九死一生、苟延殘喘,僥幸從那場宮變裡逃脫,活了下來。
知她本是前朝貴人,不棄不墮,還敢自力更生做起買賣,氣節叫人佩服,這些個人便時常拉著三五文友入內捧場。
整個醉觚裡,就屬蓮花樓橫空出世,又風頭過盛。所謂物極必反,蓮花樓裡蒸蒸日上觸了其餘同家的黴頭,叫他們門庭冷落,光景大不如前。
便用高價將蓮花樓的夥計、管家還有廚娘一乾要人先後設計著,通通挖了走。
木漪平日便吝嗇精明,專橫獨行,不肯吃一點虧,斥責懲罰也不少,在她手底下乾活的人沒有不累死累活,心驚膽戰的,所謂在哪家都是吃一口飯。那既然有更好的條件,很快就能談妥,所以逃的逃,跑的跑,攔也攔不住。
及至今日,連春笙也捲了包袱潛逃,人去樓空。
宋寄和秦二勸她先關幾日酒樓,待重新找齊樓裡乾活的人手,再開張迎客,可木漪不肯,哪怕苦苦支撐,自己揉麵、擦桌、上蒸籠,封酒打酒。
宋寄對此有些驚訝。
他從未見過如此能吃苦的世家女子,且瞧她那麻利程度,倒像是一直在乾的,可每日打烊後要準備的東西太多,飲食、陳設、賬本......她一人怎麼可能維持整個酒樓的迎來送往?
連兩宿不曾閤眼,宋寄看出她身體已勞碌至極限,宵禁之前還是勸不走她,隻好自己留了下來。
那去通報的人,也是他潛去謝府的,怕萬一人真累死在樓裡,會壞了謝春深接下來的打算.......
她被謝春深推倒之後,又再次爬了起來,隻是腳步太過虛浮,朝後一退,有氣無力地扶在了灶台上,霜色裙角泡臟水,一滴一滴從衣角打落。
木漪忽而有些鼻酸。
忍不住抹了一下眼睛。
謝春深看不慣她自怨自艾,向下低頭,本想拍去身上衣褶,卻無意自觸腿間滾燙之處,他手一僵,乾脆斂袖遮住。
“欲速則不達,是你心急過甚。”
木漪將另一手也撐住,借月光掃過一地狼藉,“是你逼我。”
謝春深麵容無波,隻眼底劃過一絲極其微小的無奈之情:“隻有舍纔有得,你連這個道理都不能餞行,對你身邊的人,一味行剝削吝嗇之舉,誰肯向你臣服?木漪,錢能買命,可錢收買不了人心。”
“錢能買。”她立即抬頭,嘶吼道,“錢能買!如果不是錢,我出不了雲水鎮,如果沒有錢,我根本來不了洛陽!如果不是我能掙錢,我在你手下,能活多久?!”
“夠了!”他不想聽過去的事。
可她還在繼續喊說。
謝春深踢翻了眼前的菜簍,上去捂住她的嘴。
身體逼近,上半身的重量上來,壓彎了她騰空灶台的腰。他嗓音微啞:“那是從前,你不是不肯回頭,要往前走嗎?既然想跟我鬥,至少先將你身邊的人拿捏折服!其餘皆為廢話,廢話少說!”
木漪本就累的頭昏腦脹。
這一捂,她眼前黑影團團,血氣逆流,最後腦子都成了一團黑紅血霧,星光亂冒。在窒息感與失控的心跳裡,猝然崩斷了身體的弦,百音譜成叫囂,一聲大噪過耳之後,什麼也聽不見了,眼皮撐不住,也直接闔了過去。
謝春深桎梏的軀體,毫無預兆地軟了下去,直往下滑。
他下意識抬手滑過她臀,將她的腰身箍住,送去光下,見她已經閉了眼睛,眉頭皺得死緊,忙伸去她鼻下測她鼻息。
待指尖撩過一抹熱氣,他眉頭間的疙瘩散開。
氣氛凝滯。
暗中,隻有他支撐住她的親密剪影。
*
宋寄與秦二一直等在外間。
期間,二人也聽得了一些爭執。
秦二按捺不住想衝進去看看,被宋寄用武力攔住了。
一盞茶功夫裡頭竟然沒了聲音,秦二又憋不住了,腦子裡想法紛紜雜亂,方喘著粗氣站起來,廚房裡頭,謝春深便將木漪抱了出來。
秦二呆住。
宋寄也不敢確定,等借一盞燭火,窺見謝春深臉上的神色,冷的嚇人。
嗓子便有些發黏:“是否……要準備棺槨?”
秦二怒吼一聲,擼起袖子要跟謝春深博一回。
謝春深突然淡淡開口:“她沒有死。”
二人這才知,木漪是吵架吵了一半,給自己累暈過去了。謝春深將她送去當初囚禁自己的那間冰室,過了九月夜裡偶有些濕冷,加之最近連下大雨。
室內還有些潮意。
他開始解衣。
秦二兩眼一裂,“你想對我主家乾什麼!”
“給她換身衣服。”頭一扭,宋寄已知他意,將秦二推拉了出門,自外闔上,秦二在外喊叫:“男女授受不親,我家姑娘還未出嫁,平白叫他玷汙了!”
之後似是堵了嘴,沒有了聲兒。
謝春深無所謂一笑,她發燒至半死時,是他背著她送了醫,硬灌了藥,縣裡的大夫已老,抓藥的也是一個瘸腿小廝,誰照顧得她?那時便已經幫她換過衣了。
他也不會讓彆的人去碰她。
青綠長袍在空中一抖。
春色連綿的青山裡紅梅流動,寒香如雲流散,罩在她身上。
不平的睡夢中,她眉頭皺起,大約身上冷熱交替,難受得很,等乾衣換上,漸漸自寒中化成一股細微的暖意。
不強烈。
足以讓她安眠。
原來,冷衫也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