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謀 七 廷尉豪強
謝春深背著木漪回千秋堂。
她全無力氣,待謝春深將她打橫放下,用手覆上她受傷的膝蓋,為她治傷時,她已閉起眼睡了極為漫長的一覺。
夢中再憶五年前冬反軍破城,洛陽捲入一片熊熊烈火,這大火連帶將此夜靜謐的蕭府吞沒,地上橫屍燃燒,百個冤魂在慘叫哭嚎。
之後,雪落而夢靜,化作漫天白紙錢,將蕭府內她與他從雲水縣裡帶來的那個秘密,永久掩藏。
沒有人會知道她是誰。
沒有人可以知道,他們是誰。
周身突亮,木漪皺著眉睜開眼,頭頂是綠地公羊紅金帳,是此時正流行的蜀錦。
她緩緩呼吸了兩口,坐起身來淺淺發愣。
方纔是劉玉霖捲起了窗帷,此時一手將窗卷套入金勾,這便轉身看她。
“不是不讓你睡,今天不是茱萸閣開張的日子嘛?
已經有人在外頭等著了,她們都不敢叫你,都央我進來將你喊醒。”
說著已經坐在木漪床邊,撈起了她的手。
劉玉霖看清她臉上怔鬆的神情,瞭然幾分:“又做噩夢了?”
木漪不置可否。
那夜去了很多救火的火軍,謝春深趁亂偽造遺書丟入蕭府一並焚燒,孔繼維也在當夜失蹤,次日朝廷派來的人撿到那枚上了鎖的盒子,也看見了那封遺奏。
蕭瑜在信中坦言自剖其親侄暗買禁花禁藥,在家轉製五石散,既當了禁花主官,卻查出家人便是禁花之源,一時羞憤難當,無所適從,遂辭官。
衛順安跪求元靖帝允許自己主力徹查蕭府失火一事,元靖帝受段淵所引,以避嫌之由拒其請求。
可衛順安並未罷休,連續上奏為蕭瑜喊冤,元靖帝批駁其“咄咄逼人,有失臣儀”將其貶出洛陽。
裴弧稱病在家,此案又交由廷尉府眾人查辦,結果可想而知——
黃構作為督查去蕭府問案,撞破蕭瑜監禁蕭澄一幕,被蕭瑜失手所殺,之後雙方剩餘的人馬陷入了混戰。至於蕭澄,在那場大火中被火軍救出,可行為卻如同七歲稚兒,嘴邊淌著口津,雙目發直,滿口的胡言亂語。
宮中醫正施診,道是過量服用五石散而致氣血崩亂迷了心智。
元靖帝怒其不爭,要內統軍在整個蕭氏內徹底搜羅了一番,發現不少子弟都會私下煉製五石散,一下勃然大怒。
天地震顫,群星隕落。
整個蕭氏都因禁花一案被牽連,甚至也扯出鄧青與蕭氏的淵源,元靖帝念著蕭氏在當陳王時出力擁護的舊情,還是施了“仁”政,單將鄧青送去皇陵“養老”,蕭氏族人身上大部分的官爵與誥命削去,又將蕭澄等人黜為平民。
元靖帝下令時,常會記起最後一次在素溪殿內蕭瑜拋下碗筷,孤傲離開的背影。
事實如何,根本不重要。
帝王對這他個人三分敬佩,三分憎惡,又三分感慨。之後在狂風卷大地的深冬之時,大筆一揮,讓蕭氏全族領蕭瑜骨灰渡河,遷回故郡南方,遠離洛陽伽藍,也遠離了,吏治的心臟。
有沒有人不服呢?
自然是有的,但反抗的聲音在段淵和謝春深一陽一陰的運作下,總會消弭。
一過已三年,謝春深代領廷尉職責一年後,順利接手廷尉之職。
她的千秋堂也從京郊遷至銅駝街的文陽裡,這裡的宅主權貴雲集,非富即貴。
在忙著蓮花樓複開之餘,又開了酒肆十八家,租賃車行九家,還有藥鋪,食鋪,書畫,珠寶衣裝鋪三十餘,田宅幾百畝,宅邸十六所。
在洛陽,她一個小小女子總算站穩了腳跟。
謝戎與木漪,是廷尉與商女,也是奸臣與豪強。
麵上二人互作不識,私下嘛,反正這些年他的錢都交給她掙,也交給她管,需要的時候他就來找她要錢。
……由舊夢牽引出的回憶結束,靠坐檀木塌的木漪一下反握住劉玉霖的手,眼裡已經完全清明,又是一派波光粼粼的神韻。
“譚爾在外麵嗎?”
前朝豪強也可豢養私兵,新朝之後,兵權管控變得嚴苛,規定非戰時,蓄養部曲不可過五百人,以此來避免氏族與氏族聚火抱團的作亂苗頭。
木漪個人豢養私兵一百八十餘,這比許多大豪強的兵配更甚。
歸根結底,還是因她是女人,在這方麵,總要比男人著緊些。
譚爾便是私兵之首,劉玉霖點點頭,“他來了,還將躲在馬廄打盹的秦二也抓了過來,都在正堂上候著呢。”
燕珺斷乳後,陳擅將孩子接回了陳家入族譜,劉玉霖決定一個人出去走走,至少做點什麼,起碼她還有一袋從大成寺盜出來的珠寶。
木漪當時商業擴充套件,正缺靠得住的人手,她邀劉玉霖來店內幫忙,劉玉霖就來了。
儘管什麼都要從頭學起——珠算,奉茶,釀酒,待客,與貨商討價還價。
“我現在也會做生意了,”劉玉霖臉上微紅,抬手撇開木漪粘在臉上的發絲,“對這裡頭的曲折也懂一些,你告訴我,你讓譚部頭帶兵來,是不是因為今天會有人找店裡的麻煩?”
木漪下了塌,衣領滑下露出半個膩白的肩頭,在寬闊的室內,聲音疊在層層青蟬紋的帷幕裡,“說不準,等過去就知道了。找他,也是以防萬一。”
茱萸閣是她下半年的重頭戲,她花重金請了兩個西亞來的珠寶工匠,所做出的珠寶款式,在洛陽絕對獨一無二。
在今日之前,想要偷盜店內之物回去複刻之人,兩隻手都數不過來,她已經送了幾次官了。
梳洗過後,一行人跟著她浩浩蕩蕩去了閣內,門前由她灑淨水後開始祭祀,之後掛幌子,又炸竹。
周圍圍了許多人,乾燥的細竹在鐵鍋中烘烤,發出劈哩叭啦的聲響,惹得現場看客都捂住了耳朵,木漪一直盯著某個方向,劉玉霖怕她耳朵炸聾了,抬一隻手幫她捂上。
方動作,急促的馬蹄聲便由遠至近朝著這裡奔來。
爆竹聲蓋天,街口眾人渾然不覺,直到那驚馬撞倒了外圈看熱鬨的人,又踩過人背讓人慘叫,他們這才後知後覺地逃著讓開了道,卻仍有不少人摔倒。
那馬嘶鳴一聲,蹄子翻倒熱鍋,被燙的不斷抬起雙腳,受驚更甚,直直衝著茱萸門前撞去!
木漪已經拉過了反應不及的劉玉霖向內,大喊一聲,聲音並不見有起伏抖動,“譚爾!”
譚爾與二兵上前,用長棍一擊馬腹,後拉繩絆其前蹄,那馬重重翻滾摔下,打橫衝滾茱萸閣下,新門扇被撞倒,一亂跑的女孩躲避不及,眼看要砸在她身上,秦二眼疾手快奔去,將那女孩撈了起來背過身護在懷中,以寬厚的大背扛住了那扇落門。
牌匾震了一震,還是砸了下來,將劉玉霖嚇得麵色發白。
木漪看著摔裂的牌匾,不悅斂目,高甩袖子揮了揮手。
“將馬拖走。”
譚爾等人會意,立即將製服的馬遮上了眼,那馬冷靜下來,在地上喘粗氣。
她又站了出去,告訴家丁,“送這些受傷的人去就醫。”
茱萸閣臨河,河上遊有幾舫觀景的畫船。
其中一艘遮得較為嚴實,船上人掀開半透的簾幕去看,這岸上亂成一鍋粥的局麵,在她短短的兩句話裡就控了下來。
宋寄放下簾。
船上帳後有一樂姬,正隔門彈奏焦尾琴,案子焚博山爐,桂花清酒未曾讓人侍過,啜入口中,有些刺牙。
宋寄隻抿了一口,牙齒發顫,謝春深將熏爐撇開,擺了陶壺上去煮。
“多謝郎君。”
“小事而已。”
宋寄眼力不錯,低聲:“那馬像是西域商隊的,馬鞍上栓了長串鈴鐺,這許久了,無人認領。”
“既是專門來鬨事的,成與不成,他敢嗎?用這匹馬換金平僧的三字扁,不虧。”
“郎君方纔……”
那馬都要撞到她身上去了,謝春深還靜坐如鐘,兀自品酒中桂香。
謝春深一笑,甚至有些詭異的燦爛,“她自己能解決。”
宋寄頷頷首,承認木漪實力不俗,有勇有謀,“郎君每回提前透露她宮內新出的商策,又放壟田書助她壟田收宅,可謂煞費苦心,她也不愧為商業奇才,三年不長不短,竟也被她造成了百家實業。”
謝春深聽完,不可置否,抬手封為他斟上一杯酒,冒著滾燙的熱氣,“喝完這杯酒,你露個麵,請她今日天黑時上此畫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