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遇顧梔 第105章 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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咎由自取
風波漸平,日子似乎在日漸暖和裡逐漸恢複了過往的平靜。
那日鄧惜帶回一罈與他共飲後,酒肆老闆新釀的薑棗酒意外得到了顧梔的喜愛。他酒量不佳,往往隻喝些許就極易上臉,不消片刻的功夫,頰邊殷紅就會沾染到耳垂和脖頸,一雙看著鄧惜的眼也難掩瀲灩波光,直叫那人情難自已,剋製不住。結果便是酒還冇喝完,鄧惜就上前將人打橫抱起,幾步就走向二人臥榻,將一朝風雪悉數關在房門之外,紓解那由心自身的熱意。
無論是酒還是人,最終都叫定國公吃了個饜足。
看著懷中那人因疲累和醉意徹底昏睡過去的模樣,鄧惜也後知後覺地感到上湧的倦意,他把顧梔抱了個滿懷,聽著對方貼上自己脖頸時夢中無意識的喃喃自語,終於生出一種塵埃落定的安穩來,似乎前一陣那些驚心動魄,都像是囫圇做了的一個幻夢,光怪陸離,波瀾曲折,不過好在如今儼然夢醒,現世安穩。
這般想著,鄧惜也終是敵不過酒勁與睏意,沉沉睡去。
這日,顧梔照常去都察院上值,還未踏進都察院大門,就與匆忙從裡頭疾步而出的翁雲迎麵碰上。
隻見對方低著頭,一手撩開官服衣襬,正三步並作兩步向外而來。若不是顧梔見他如此著急而趕忙往旁邊一讓,恐怕二人就要這麼麵對麵撞在一起。
“翁大人。”顧梔站在一邊,向翁雲問好。
“哎呦!”直到此時翁雲才注意到一旁的顧梔,他匆匆頓住腳步,擡手回禮。
顧梔這纔看清,儘管眼下還是冬日,但翁雲額角竟已滲出汗水,可見情勢匆忙。
“馬車怎麼還冇到?”翁雲朝左右張望一番,麵露不耐。
“大人要去何處,可有何要事?”
“這……”翁雲似乎本不想透露太多,但又看來問他的人是顧梔,因而踟躕片刻後,還是壓低聲音道,“既是庭朗你問,那便同你說一聲——”
“饒言死了。”
這訊息來得猝不及防,驟然將顧梔狠狠釘在原地那般,竟讓他一時失語。
“怎……怎會如此!”雖然顧梔早也明白,饒言身上到底揹著人命,就算最終僥倖逃過一死,也定要諸如流放千裡這般刑罰,終歸是難以逃過。可眼下作為主謀的傅識都還未被處決,怎的饒言竟先一步……
翁雲見他這般模樣,也知先前顧梔被誣進詔獄時曾與饒言關在一處,心疼地歎了口氣,想了想,還是將自己所知道的情況同顧梔說了,“並非是受刑而死,據說是他藏了一塊碎瓷片割腕自戕了,等獄卒發現時已是無力迴天,具體情況還要待本官去與刑部和大理寺兩位大人碰一碰頭,再做瞭解。”
說話間,就見遠處駛來一駕馬車,應是來接翁雲的。
“既如此,本官先行一步。”翁雲正欲掀簾上馬,忽地又轉身回來,拍上顧梔的肩頭,安慰道,“本官知道你與饒氏相識,驟然聽聞此事一時間難以接受也是自然,不過庭朗,饒言難逃一死已是定局,佐不過是何時死,怎麼死。你不如想想,與其叫他被斬首示眾,身首異處,還不如就這般去了,好歹留了全屍,也算是留個體麵了。”
隨後,他又像自言自語那般道,“隻不過,他這一死,倒是又少了些能扳倒傅氏的倚仗了,也當真叫人難做啊……”
說罷,不待顧梔回答,他就匆匆上了馬車,自都察院門口離開了。
隻餘顧梔仍駐足原地。
直到連馬車的影子都不見了,顧梔還未緩過神來。
一片被藏發起的碎瓷片,割腕自戕,無力迴天……他腦子裡重複著方纔翁雲同他說過的話,卻同時不斷閃過饒言的臉。
從意氣風發的百春班班主,到戲台上作玉堂春扮相的名伶,再到儀態儘失的階下囚,他怎麼也想不到,那日在詔獄裡聽他斷續講起自己的過往,那張花了油彩的臉,空洞無波的雙眼,竟是他見到饒言的最後一麵……
那時他將自己的經曆悉數說出,直指傅識就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顧梔當時還隻覺這是饒言為自己伸冤而說出真相,現在想來,也許從那時開始,饒言就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並非死在刑場上,而是親手了結自己的姓名。
因為那時饒言聽信傅識的假話,以為自己苦苦尋覓的愛人已經死在楊希嶽的手裡,既是這樣,那他亦不會獨活。
而如今,他卻永遠無法得知這一切不過是傅識為了借他的手剷除楊希嶽的手段而已。在用瓷片劃開手腕的那一刻,饒言以為的黃泉相見,竟是真正的天人永隔。
顧梔記不得自己是如何在都察院渾渾噩噩過了一日,又是怎麼回到的家裡。
待他回到定國公府,鄧惜早已回來在正廳看著話本等他了。
他本以為顧梔也同自己這般,對重新回到正軌的生活感到閒適自在,可當他看著顧梔魂不守舍地走進來,似乎全未看見他那般,心頭頓時一緊,趕忙迎了上去。
“庭朗,庭朗?”直到自己走到身側,顧梔彷彿纔回過神來。他一擡眼與自己對視,鄧惜卻驚訝而心疼地發現,顧梔不知在何時,已紅了眼眶。
“怎麼了!”見他這般模樣,鄧惜一顆心也跟著提了起來。在顧梔尚未開口的這一小段時間裡,他的腦海裡已經構想出無數種可能,怎麼早上出門時還好端端的,不過是去都察院當值一日,回來竟是這般模樣。
“懷今……”在鄧惜焦急的關切中,顧梔終於開口,他看著鄧惜,竭力平靜地開口,可聲音卻不能自已地抖了起來,“今日我聽翁大人說,饒班主在詔獄裡,自戕了……”
“什麼?”驟然聽聞此事,鄧惜的驚詫並不亞於先前的顧梔,他同樣對此難以置信,“怎的會這般……”
顧梔遂將自己從翁雲那聽到的訊息同鄧惜細細說了。
他二人就這麼站在府中正廳,絲毫未察覺角落陰影處站著一人,將他們的對話悉數聽了去。
定國公府的氣氛因著這事低沉許多。來往的傭人不知內情,卻見兩位主子麵色不好,便隻敢默默做事。隻有嶽伯見鄧惜和顧梔坐在桌前,舉箸良久卻未有動作,因而關切道,“哥兒,可是今日晚膳不合胃口?”
定國公府向來有專門的廚子,根據主人家喜好做菜。不過這幾日,做菜的卻並非先前的廚子,而是周堂。
原因無他,隻因為被帶回定國公府後,周堂表示自己不願白白受人恩惠,總想著做些打雜活計,偶然一日府上廚子有事告假,周堂便幫忙做了頓飯,卻意外地很合鄧惜胃口,因而連日以來,他就固定在灶房忙活。
聽到嶽伯的關切,鄧惜這纔回過神,他擺了擺手,勉強夾了一筷子青菜送入口中,意識也彷彿隨著爽口的飯菜漸漸回籠。
隻見鄧惜搖搖頭道,“非也,隻是這幾日我與庭朗皆是公務繁忙,有些疲累。還好周兄手藝好,能讓我二人吃上可口飯菜。”
聽他這麼說,嶽伯竟意外地冇有點頭讚許,而是歎了一口氣,“不瞞哥兒,方纔周堂與老奴說了,他打算離開定國公府,回江南去。”
“為何這麼突然?”顧梔開口問道。
迎上兩人疑惑的眼神,嶽伯搖搖頭,“老奴也不太清楚,不如還是請他自己來說吧。”
說完,嶽伯轉身去灶房尋人,正廳隻餘鄧、顧二人。
二人對視一眼,顯然是想著同一件事。
鄧惜率先開口,“這樣也好,他留在此地,也註定是傷心。不如回到江南,重新尋份營生。”
顧梔點點頭,不置可否。
片刻後,周堂走進正廳。他有些侷促地站在二人麵前,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放下襻膊,朝二人拱手行禮。
“周兄弟,不必這麼客氣。”鄧惜斂了神色,語氣也如平常一般,“怎的突然想回江南去?”
周堂從袖中拿出一張紙遞與鄧惜,顯然是他先前寫好的。
紙上這般寫道,“承蒙定國公、顧公子照拂,吾在府上叨擾許久已是不妥,故決意拜彆二位恩人,不日便離開燕都。隻因吾母年邁,孤身一人尚在江南,吾需回去膝頭儘孝,此為一。阿言一事,已成定局,吾與他雖有些舊時情分,但既已如此,無力迴天,鑄成這般大錯乃是他咎由自取,吾耗在燕都也是徒勞,此為二。”
“救命之恩,收留之情,薄紙難儘,吾隻願二位貴人平安順遂,待有來世,吾再為貴人效犬馬之勞。”
鄧、顧二人讀罷,一時間都未言語。
那一塊碎瓷片劃破的手腕,在周堂薄薄一張紙麵前,竟顯得如此滑稽可笑。到頭來,深情幾許,看起來不過是饒言那癡兒一般的自欺欺人罷了。
他二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惋惜。若隻有一死才能看清一人的真麵目,這代價未免太大了些。
但是,悉數未儘之語終究都不能宣之於口。
鄧惜看完信,將紙張重新摺好,又交由周堂手裡。
彼時提及饒言入獄時周堂的悲憤懊惱猶在腦中,這人雖麵目猙獰,但卻是因嫉妒痛苦而扭曲了麵龐,提筆的手不斷顫抖,幾個字落在紙上,待鄧惜去看時,皆是重複的“救救他”。可不過月餘,紙上落下的卻變成了四個字——
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的後果,便是昏暗無光的詔獄裡一塊瓷片了結自己的性命。
鄧惜想站起身來痛斥麵前這負心之人,卻苦惱於自己冇有立場,畢竟饒言到死之前還在做著能和周堂在黃泉路上重逢的美夢。
他和顧梔原本還在想,要如何斟酌著語氣將饒言身死一事告訴周堂,現在看來,已是再無必要。
最終,他隻是點點頭,再開口時,竭力掩蓋了語氣中的一絲不屑,一絲不值,隻冷冷道,“既如此,便隨你心意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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