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遇顧梔 第56章 苦衷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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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衷隱情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傅識身上。
楊希嶽神情憤憤,顧梔疑惑不解,相較這二人,鄧惜的臉上並未有太多表情。隻是此時顧梔站在他身側,當他偏頭看向鄧惜時,卻發現後者緊咬牙關,本就分明的頜下棱角此刻更是如刀鋒般,連帶著這人周身的氣壓都低得嚇人。
傅識隻有在先前驟然被楊希嶽點出時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如今再看,已是恢複向來的鎮定。他看看楊希嶽,又重新將視線落回鄧惜身上,一開口卻並未著急解釋,而是有商有量般問他,“懷今,時候不早,可否先請閣老回府?”
“傅識,你莫不是要把自己……”楊希嶽當然不願就這麼走了,以傅識和鄧惜自幼相識的關係,保不齊在他走後傅識會怎麼編排自己。況且他堂堂閣老的形象今日在鄧惜等人麵前已是岌岌可危,傅識若此時再添一把火,他的麪皮怕是要徹底噹啷掉地,拚都拚不起來。思及此,他顧不上失態,趕忙出聲阻攔。
可這裡畢竟是定國公府,饒是他一介首輔,鄧惜此時也照樣讓嶽伯送客了。
“可以,便依你說的。”鄧惜思考不給楊希嶽意圖翻盤的機會,他嘴上不留情麵,但麵上卻恭恭敬敬地向楊希嶽作了個揖,隨後側過身子,讓出一條路來,嘴上說道,“閣老,晚輩可以當今日一切不曾發生,走出定國公府您還是人人尊敬的首輔大人,段旬也好,段氏也罷,這些都是您的家事。隻要您斷了這個念頭,不再將我們幾人與此事扯上關係,那麼您放心,我鄧惜說話算話,連帶著庭朗我也能一道同您打個包票,今夜睡一覺起來明日便都忘了。此事到此為止,我們不說,您也不必撲騰。大家明日都是要上值的人,晚輩就不留您在此用晚膳了,請吧。”
他說得客氣,可這送客的氣勢是斷容不得他人拒絕。
楊希嶽雙手攥拳,狠狠盯著鄧惜,無奈對方油鹽不進,饒是他眼中不甘快滿溢位來,鄧惜也不給一分麵子,彆說替他承接了,甚至巴不得他這不甘通通掉到地上摔個稀爛。
僵持了片刻,見鄧惜仍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楊希嶽最終隻能無奈泄氣,重重歎息一聲,再冇了辦法。
“請吧。”鄧惜又出聲催他。
“哼,這盟不結也罷。”楊希嶽將衣袖猛地一甩,雙手背在身後,擡步就往定國公府大門走去,“過去還有談晉那個閹人能製衡著姓霍的,現在談晉死了,姓霍的還冇噁心到你們身上,可彆怪今日老夫冇提醒你們。等來日火燒到諸位身上,若是再來一次先前朝堂之上、百官麵前的栽贓陷害,你們可彆後悔!”
他似是直到此時才堪堪找回一些顏麵,連個正臉都冇給餘下三人,就徑直離開了定國公府。
正廳再次安靜了下來。一時間,誰也冇開口。
老管家嶽伯送客回來,覺得屋內氛圍怪異,便聰明地率先開口挑起話題,“哥兒,這茶水涼了,喝起來澀口得緊,我讓他們換泡新的上來吧。”
“不必了。”鄧惜擺擺手,雖是對著嶽伯說話,可視線卻落在傅識身上,“嶽伯,不喝茶了,上酒。”
“是。”
老管家應聲離開後,鄧惜重新坐回先前的位置,顧梔在他身邊落座,而傅識也坐回他二人對麵。
先前的四人對峙,現在又變成了三方犄角。
“你看,你之前總說要請我一起喝玉逢春,這不,終於是找到機會了。”傅識笑了笑,語氣稀鬆平常,彷彿在和鄧惜談論今日天氣一般,“你說是吧,懷今。”
方纔楊希嶽在時,鄧惜為傅識留了麵子。眼下隻有他們三人,鄧惜便不再接他的話茬,開門見山道,“說。”
他本冇有這麼生氣,但楊希嶽臨走前又提及談晉霍引狗咬狗時連累顧梔一事,泄憤也好,威脅也罷,都讓他火冒三丈。
他猜想,楊希嶽並不知道他與顧梔的交情,可偏就三方兩次在他麵前提及此事,甚至還將其作為說服他一道對付霍引的籌碼,想必是知曉此事是他的逆鱗,一旦提起,就能讓他對霍引多恨上一分,而他拉攏自己成功的把握就多上一分。
那麼又是誰知會給楊閣老的,答案不言而喻。
思及此,他的麵色又沉了幾分,竭力剋製纔不讓自己拍桌而起,衝上去揪住傅識的衣領問他要個說法。
傅識將鄧惜難掩的憤怒儘收眼底。
他瞭解好友因何生氣,也知他為自己留了分薄麵,故而在他解釋之前,傅識微微側身,鄭重地起身拱手,一開口就向顧梔道歉,“庭朗,楊希嶽之所以一再提及你先前被誣陷的事,確是我曾向他提及,讓他自以為有了能拿捏你們的把柄,此事是我的不對,向你賠罪了。”
他是個極聰明的,眼見著這番話之後鄧惜的麵色也稍稍緩和,傅識就知道,這一步棋算是走對了。然而他不敢放鬆,顧梔不開口,他依然微微躬身,大有顧梔不表態他便不擡頭的意思。
顧梔何嘗不知道鄧惜是替他生氣,但傅識已經開口謝罪,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麼。況且他雖認識傅識不久,但他瞭解的傅博聞是個對所有人都彬彬有禮、溫文爾雅之人。
在都察院中他是自己的上官,卻也能和諸多同僚相處融洽,更是替他們扛下不少壓力。離開都察院,他傅識也稱得上顧梔上京任官後為數不多結交的好友,甚至若不是因為他“自作主張”扣下了自己參了鄧惜溜號不敬業的本子,他和鄧惜斷不能這麼快有機會重逢。
傅識於他而言,既是朋友,又算貴人。而朝堂上所謂拉幫結派之事古而有之,政治博弈非是孩童做戲,又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道明的。
“談不上賠罪,博聞……”比起回想那些讓他不愉快的經曆,顧梔雖心有芥蒂,但和鄧惜一樣更好奇的是為何傅識會和楊希嶽扯上關係,想拉著鄧惜摻一腳給霍引潑臟水扣帽子推他倒台的醃臢事。
見傅識還躬著身,顧梔自覺不敢受此大禮,趕忙想站起來虛扶他一把。可起身的動作才至一半,就生生被旁邊的鄧惜按了下來。
鄧惜將手搭上顧梔的肩膀,微微施力就將人重新按回座位。意思再明顯不過,傅識這一禮,他應該受著。
顧梔微微掙了一下,可鄧惜撫在自己肩頭的動作看似輕柔,實則卻讓他難以動作,皆是徒勞。眼見無法起身將人扶起,顧梔隻好開口道,“博聞,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不提便罷了,還是先坐下吧。”
傅識這才重新落座。
聽見鄧惜一聲不大不小的冷哼聲,卻見他冇拿正眼瞧自己,傅識苦笑,“若我說,此事我有苦衷,你們信我麼?”
嶽伯將一罈玉逢春和三隻空杯放在桌上,又讓不忘送了些熱乎吃食,看著坐在正廳裡的三人,搖搖頭,歎了口氣,帶著疑惑懵懂的不忘退了出去,從外頭替他們掩上了門。
氣氛再次悶了起來。
傅識話畢,鄧惜雖並未開口接過話頭,但卻將三隻空杯都斟上了酒,破天荒地將第一杯放到了傅識麵前。
“博聞,說吧。”還是顧梔開了口,他亦明白鄧惜此舉的含義,隻是他知道坐在自己旁邊這人平日裡或許大喇喇慣了,但真麵對親近之人生起氣來,定是彆扭得緊。
傅識伸手端起酒杯,將杯中的玉逢春一飲而儘。他本就不大會喝酒,如此著急忙慌,難免被有些辛辣的酒液刺激得喉嚨發緊嗆咳出聲,麵色“倏”地紅了起來,他忙用袖子掩住口鼻,竭力忍住咳嗽。
“不會喝就慢點喝,逞什麼能。”鄧惜夾了一筷子醬肉放到顧梔碗裡,又夾了加一筷子給傅識,末了還用筷子敲了敲碗沿。麵色不佳,動作不雅,連帶著關心都硬邦邦的。
“抱歉,抱歉。”傅識慢慢平複了呼吸,卻也冇動桌上的筷子。他長呼一口氣,坐正了身子,終於要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悉數道來。
……
傅識隻在最開始喝了一杯玉逢春,之後就隻啜了幾口白水。他聳了聳肩,像是因為把這些話說出來後終於能暫時卸下肩上無形的重擔,“想必你還記得,我父親還在時,和首輔楊希嶽,幾位閣老都有些交情,那時家父能坐到禮部尚書的位置,少不了這些早就在朝中紮穩根基的‘老人’提攜。如今朝中不少官員按輩分來排,我都得尊他們一聲世伯世叔。”
“這偌大朝堂說白了就是一張張人情織就的網,誰不是身在網中,一麵拉著網得些利益,一麵又被縛在網中,難得自由。”
鄧惜總算聽了個明白,他仰頭飲儘杯中的酒,皺著眉道,“所以,你是說朝中幾位閣老大人早就默默形成了想扳倒霍引的聯盟,正蒐羅著再糾集些能在陛下麵前說得上話的人來,便藉著人情關係想通過你來說服我,可是此意?”
“正是。”
“若你不願當這橋梁呢?”
“懷今。”傅識搖了搖頭,臉上浮現的神色,是鄧惜和顧梔從未見過的失落。
“你們也知道,傅家發家就是靠著遍及各處的耳目,要維持這些,勢必得打通各方關係。”
“他們今日能拉著你針對霍引,明日就能因你不入局而隨便借個由頭挖個坑讓你跳。懷今,我與你不同,你哪怕是個眾人口中的紈絝子,但背後終是靠著‘定國公’的名頭大樹遮陰,隻要陛下不收回這個封號,那麼它將為你鄧家帶來世世代代的榮耀。”
“而我……”傅識擡手撐著額頭,他分明隻喝了一杯,此刻卻如同醉了一般垂頭喪氣,失魂落魄,“傅家雖為官久矣,但總歸冇有強硬的倚仗。一朝一夕間保不齊就能從天上掉到底下,你看那談晉從人變鬼,不也是須臾之事。”
“懷今,庭朗,我不能拿傅家來和他們對抗。”
“但是今日這老貨在我這兒可儘出洋相,難道明日,他就該將矛頭對準我定國公府了麼?”
“他們忌憚你,忌憚你的名頭,可他們不怕我。”
“若你冇有把柄在他們手中,饒是他們再猖狂,又能奈你如何?”鄧惜明白傅識的苦衷所在,但他仍是對傅識的話感到不解。
誠然,在朝為官者,若說是完全的清清白白定是不可能,但他知道的傅識絕非那陰毒狡詐的奸人,也非仗勢欺人的小人。難道他不願入局,那些在朝堂爭鬥中如魚得水的官員還能憑空捏造些莫須有的罪名強加給傅識麼?
“如何不能呢?”傅識似是早料到鄧惜會如此問他,“人言有時比利刃更能殺人。”
氣氛僵持不下,傅識此話落畢,鄧惜久久不再開口。
他的氣憤早在楊希嶽叫囂著傅識騙他時就已經儘數發了出來,如今麵度自己多年的好友,他更多的是覺得失望。
“博聞,我知你苦衷,也理解朝中言官拉攏派係勾心鬥角,但你不該……不該用顧梔的事來……罷了,不說了,時候不早,你也回吧。”
傅識重新站起身,再次向二人拱手,“我知道,所以,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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