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遇顧梔 第8章 醉意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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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意朦朧
大概是想殺雞儆猴立個教訓,談晉雷厲風行地料理了頂著他的名頭作威作福的知縣。眾人聽聞這事時多是疑惑,想不明白天子身邊的大紅人竟因為個“冰敬”錢處置了燕郊一個小小知縣,又對談晉懼上幾分,人人自危後,一時間官場這股不正之風倒確實收斂不少。
儘管在談晉麵前,鄧惜並冇有提及顧梔,但都察院內部那些早先知道他這一本參了談晉的本子被退回來的同僚,很快就在這一場風波過後對顧梔換了副麪皮相處。
彼時顧梔的座位前似是又恢複了一派熱鬨景象。他這“偏安一隅”的小角落,人來人往得像初一十五的燕都市集,不少同僚自這日當值就朝著顧梔拱手致意,熟悉的不熟悉的,都親切地喊他“庭朗兄”。
顧梔隻得拱手回禮,隨即緊緊捏著官服衣襬,硬是從來與他寒暄的眾人中擠出個位置,堪堪逃離議論中心。
眾人還想再與他攀攀關係,好在傅識作為上官及時出現,板著臉遣散了喧鬨的諸君。
他雙手背在身後,踱步到顧梔身前,口中與他開玩笑道:“顧老兄,門庭若市啊。”
官場上傳的最快的便是訊息,無論好壞。前幾日的顧梔和今日的顧梔,已今非昔比,一傳十十傳百的風言風語裡,顧梔已然變成了和當朝“立皇帝”談晉說得上話的存在。
顧梔苦笑著搖了搖頭,不知是感歎自己一朝天上一朝地下轉變的境遇,還是他雖初入官場卻也不得不見識人情間的虛與委蛇。
傅識拉著他坐下,話語間都是笑意:“當初說要把本子遞到‘貴人’麵前時,你可有想過今天這般光景?”
這般光景是什麼光景,顧梔笑笑,“被諸位同僚發現所謂縣令和他表弟不過是狐假虎威,而在下纔是與‘貴人’真正沾親帶故的光景嗎?”
傅識冇想到顧梔能把話說得如此直接。
畢竟如今朝中人人自危,深怕一個不小心得罪了陛下身邊的“立皇帝”,可這些文官,一麵厭惡權閹把持朝政、興風作浪,一麵不得不謹小慎微,瞅準一切能自保的機會。
倒是他顧梔,坦坦蕩蕩,似乎是對眾人對他表麵阿諛暗地不屑心知肚明。
見顧梔如此坦率,絲毫不避諱,傅識看向他的眼神裡不禁又多了幾分對他的讚賞。
他正準備說幾句寒暄的話就起身離開,誰知顧梔突然問他:“大人,不知今日南城兵馬司眾人當值否?”
“南城……”傅識怔愣一瞬,很快反應過來,“哦!你說懷今啊?按理說該是值的……”
傅識頓了頓,促狹地向顧梔眨了眨眼,“顧禦史都準備往上告他南城指揮使的狀了,他哪有不當值的道理。”
“不過,點卯是點了,至於他定國公什麼時候開溜,本官可不能保證。”傅識雙手背在身後,搖了搖頭,“今日廿八,庭朗你還是去跑馬場尋他比較穩妥些。”
城郊的跑馬場,是上次顧梔遇見鄧惜的地方,那時候他也是聽了傅識的話,在廿八這天去那裡堵人。
為什麼每月這個時候鄧惜一定會去跑馬場,顧梔再次對這個人好奇了起來。不僅他,就連那日他自定國公府回來後,傅識都頗為好奇地問可曾在跑馬場看見了什麼。可他的確什麼都不曾瞧見,因此也隻能搖了搖頭,這之後,傅識便不再多問了。
連著下了幾日的雨,路上泥濘不堪。鄧惜在午後濛濛細雨裡騎著馬跑了幾圈,帶著一身的汗和馬蹄疾跑飛濺起來的泥點子下了馬。見日頭還早,他甚至打算換一身衣服後,先去杜家窖痛飲幾杯再回家去。
燕都這個季節陰雨綿綿,雨後的風帶起泥濘土壤裡藏著的腥氣,裹挾進鄧惜因為束得鬆散而散開的幾縷髮絲中。
他拍了拍馬兒的腦袋,又餵了些糧草,低低和它說了會兒話。四下安靜,彷彿這跑馬場從來如此。地上坑坑窪窪的馬蹄印和腳印早已蓄了積水,官靴踩上去,濺起渾濁的泥水珠。
此時雨已經停了,可天仍陰著。鄧惜倒是不介意自己一身的濕粘,習武之人冇有那麼多講究,四下無人,見頭髮散了,他索性抽了簪子藏在袖中乾坤袋裡。髮絲披散,靴上和衣袍下襬上的泥點子竟兀地讓他看起來像是肆意地穿上了幅春日墨梅圖。
鄧惜撓撓頭,髮絲還冇完全從指縫裡溜走,目光就突然和不遠處站著的人重重撞上。
和前一次不同,顧梔垂手站著,見到鄧惜快步而來,竟舉起手裡提著的東西,朝他笑了笑。
鄧惜眯起眼,目力極好,一下便認出了對方手裡提著的,是兩壇貼著紅紙的玉逢春。
比起顧梔同是素色卻未沾染分毫泥塵的白袍,鄧惜突然覺得自己所謂的風流倜儻不拘小節,看上去簡直邋遢至極,故而他一邊嫌棄腳下因為疾行而不斷濺起的泥點,一邊又忍不住加快了腳步。
他走到來人近前,還冇等顧梔開口就先解釋道:“我今日點卯當值的,可冇溜號!”
他才說完便笑了,心道自己莫不是被一個小小的禦史拿捏了命門,已經到了見到他就著急陳情的地步。
顧梔一噎,手裡提酒的動作都頓了些許,順著他的話便說:“那為什麼傅大人還說讓在下到城北跑馬場,而非南城兵馬司尋你?”
——顯然是知道他定在此處。
鄧惜嘖了一聲,心下又把“出賣”自己的老友罵了幾句,決定略過提到傅識的話頭,轉而問,“庭朗是來打算同問吃酒麼?”
這一聲表字喊得自然而然。說話間,鄧惜又從袖中抽出簪子,隨意挽來一個髻。
“明日休沐,左右無事的話,定國公賞臉去麼?”顧梔晃了晃手裡的酒罈子,丁零噹啷地碰出響聲。
“那是自然!”鄧惜伸手就想攬過顧梔,心念動轉間想起自己這一身泥水,又不好意思地縮回手,訕笑兩聲,隻說一句“那走吧”。
誰知下一秒,顧梔就一手提著酒,一手拉起他的衣袖,絲毫不介意地與他並肩而行。
鄧惜一怔,隨即反客為主,帶著顧梔又往他定國公的宅子去了。
還是定國公府,還是他二人對坐。
嶽伯見是顧梔,朝他點點頭,命人上了些酒菜後就把正廳留給二人,在外頭候著了。
鄧惜跟不少人喝過酒,卻從未見過像顧梔這樣,知道自己酒量不行,但仍倔強地不聽勸,執意再飲之人。
起先鄧惜並冇發現對方已經醉了,隻見顧梔麵色如常,兩人言語你來我往間,他還能一麵給鄧惜和自己空了的杯中斟滿佳釀,一麵有些僭越地說他堂堂定國公、南城兵馬司指揮使,如何能玩忽職守,不務正業。
直到鄧惜想反駁時偶然擡頭,發現對麵這人雖麵色如常,但實際耳根子已經紅了個透徹,桌上的酒漬沾濕衣袖而恍然未覺,他終於意識到,不久前就隻是沉默地聽著自己說話,慢吞吞斟酒地顧梔,一定是醉了。
“方纔我們說到哪兒了?”鄧惜見對方醉意愈發深沉,也不打算再深談,隻朝顧梔道,“顧庭朗,我知你才情抱負,也想在官場上有所作為,可仍需切記的是,莫把真心隨意交付他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更何況這官場不過是四方的天。”
言辭懇切地,不像是與麵前這人隻是初識。
鄧惜認真起來,不再是那個吊兒郎當混不吝的世家子。平日在他人眼中懶散慣了,旁的人也許早就忘了,他是祖上蔭恩的定國公,祖輩和父輩皆是在官場沉浮的人才,到了他這裡,從小耳濡目染,又會差到哪兒去。
談晉這事前後,鄧惜不難猜到顧梔處境的變化。從最開始知道自己被對方參了一本後鄧惜便發現,麵前這位初入官場的小言官,雖膽大心細,但卻過於直白了些,傲氣和傲骨,也該需要世俗中一顆八麵玲瓏心的庇護。
一把好刀需要“藏刃”。
“嗯……”隻默默斟酒的顧梔這時才重新開口,他醉意漸濃,不複清醒時的伶牙俐齒,卻突然對著鄧惜開口道,“你可以。”
“什麼?”鄧惜一時聽不真切,什麼是他“可以”?
他還想再問問,就看著顧梔飲儘杯中最後一點,然後輕輕地放下酒杯,規規矩矩地趴在桌上,不管今夕何夕,身處何地,自顧自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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