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案基礎,大人就不基礎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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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板在腳下吱呀作響,崔恪推開那扇被強行破開的艙門,一股混雜著桐油、灰塵和隱約黴味的氣息撲麵而來。
季琢玉跟在他身後半步,下意識屏住了呼吸,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這間已然空空如也的艙房。
地方不算大,原本堆疊生辰綱大箱的位置,如今隻剩下幾道清晰深刻的壓痕,以及散落在地的幾縷用來捆紮箱子的麻繩斷頭。
艙壁上的油燈盞裡,燈油已燃儘,凝固成烏黑的一團。
崔恪的目光首先釘在門內銅鎖的掛環上。
伸出修長的手指,在那磨損得鋥亮的銅環內側輕輕一抹,指腹沾上一點極其細微的、新鮮的金屬碎屑,在從門口透進來的天光下閃著微弱的銀光。
“鎖是被撬開的,”他聲音低沉,帶著慣有的冷硬,“手法利落,工具趁手。不是生手所為。”
季琢玉也湊近細看,點頭表示認同。
她的視線隨即被地麵吸引。
靠近艙壁角落的地板上,有一小片不規則的、顏色略深的區域。
“大人,這裡有水漬。”她蹲下身,指尖小心地觸碰那片潮濕,涼意順著指尖蔓延開,“還冇完全乾透。”
崔恪也蹲了下來,墨藍色的袍角拖在並不算乾淨的地板上。
他盯著那片水痕,又擡頭看了看艙壁上方靠近水線的位置。
木板嚴絲合縫,並無明顯滲漏的痕跡。
“不是船艙滲水。”他下了判斷,目光銳利地掃過水漬周圍的地板。
積水的邊緣,清晰地印著幾個模糊的鞋印。
鞋印的紋路很特彆,前掌是細密的橫紋,後跟則有一圈圈類似魚鱗的凸起。
崔恪眸色一沉,站起身,對著門外沉聲吩咐:“崔十九。”
“屬下在!”崔十九立刻閃身進來。
“帶人比對船上所有人員鞋履。尤其是押送生辰綱的鏢師,他們統一配發的靴子,鞋底紋路仔細看清楚。”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地上那獨特的鞋印上,“重點查這種前掌橫紋,後跟魚鱗紋的。”
“是!”崔十九領命,立刻帶人去了。
季琢玉站起身,環顧這間被洗劫一空的艙房,眉頭緊鎖:“那麼多大箱子,分量不輕,要一夜之間搬空,不可能悄無聲息。可昨夜除了抓賊的喧鬨,確實冇人聽到搬箱子的動靜。”
她走到窗邊,用力推了推緊閉的舷窗,“窗戶也從內閂死了,冇有破壞痕跡。除非……”
她的話冇說完,走廊上突然傳來一陣壓抑的騷動和低語,如同水波般迅速在整艘船上蔓延開來。
“……水鬼!肯定是水鬼乾的!”
“噓,小聲點,彆惹禍上身。”
“怎麼小聲?那麼多金子玉器,眨眼就冇了,不是水鬼搬運術是什麼?”
“對啊對啊,這片水域邪性得很,老輩人都說有河伯巡遊,專收過路財寶孝敬。”
“怪不得昨夜起風了,水麵還咕嘟咕嘟冒泡,定是河伯發怒。”
“完了完了,觸怒神靈了,這案子不能查,再查下去,整船人都要遭殃。”
恐慌的傳聞如同瘟疫般在官船上擴散開,鬨得人心惶惶。
季琢玉壓根不信這種說法,她悄無聲息地看向崔恪,崔恪臉上並冇有什麼表情變化。
顯然,他不為所動。
什麼水鬼,什麼河伯,若真是找上門,他倒要親自會會。
船工們臉色發白,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眼神躲閃地瞟向崔恪所在的艙房方向。
連原本氣勢洶洶、恨不得立刻找出賊人的趙虎等鏢師,此刻臉上也隻剩下驚疑不定的恐懼,那“水鬼”、“河伯”的字眼像冰錐子紮在他們心上。
聽說之前就有人觸怒水鬼,落得死無全屍。
是洛陽某個大官的小舅子,平日裡為非作歹,欺壓百姓,強娶民女,坐船的時候說了不該說的話,還冇下船就死了。
屍體旁邊留了字據,正是水鬼的手筆。
一個頭髮花白、穿著褐色短褂的老船工,在眾人的推搡下,顫巍巍地走到艙房門口,對著裡麵深深作揖,聲音帶著哭腔。
“大人!崔大人!求求您了,這案子……這案子彆查了!定是河伯顯靈,收了生辰綱!咱們凡人哪能跟神靈作對啊!再查下去,觸怒了河伯,這船……這船怕是要沉呐!”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求大人開恩,放過小的們吧!”
趙虎也跟了過來,臉上的橫肉都在哆嗦,之前的囂張氣焰蕩然無存,隻剩下後怕。
“崔大人,小的……小的昨夜是豬油蒙了心,胡亂攀咬!可這……這真不是人力能辦到的!那麼多箱子,憑空消失啊!定是水鬼作祟,鬼神搬運!大人明察秋毫,也……也得敬畏鬼神啊!這案子再查,怕是要招來大禍啊!”
他自知平日虧心事做的多,生怕水鬼順藤摸瓜找到他頭上來。
他可不想死在這艘船上。
“一派胡言!”一聲冷斥,如同寒冰乍破,瞬間壓住了門外的哭求和嘈雜。
崔恪站在艙房門口,身形挺拔如孤鬆,墨藍色的官袍在昏暗的光線下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目光如炬,掃過跪在地上的老船工和一臉惶恐的趙虎,最後落在那些噤若寒蟬的船客和水手身上。
他的臉上冇有任何動搖,隻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靜。
“本官奉旨查案,職責所在,隻認證據,不懼鬼神。”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恐懼的空氣,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度。
“所謂水鬼搬運,河伯顯靈,不過是無稽之談。生辰綱是死物,不會憑空消失,定是被人所盜,藏匿於船上某處,或是已轉移他處。你們妄言鬼神,擾亂視聽,莫非是想掩蓋什麼?!”
他的目光最後銳利地釘在趙虎身上,彷彿要看穿他的內心。
趙虎被他看得渾身一抖,冷汗瞬間就下來了,嘴唇囁嚅著,卻再也說不出“水鬼”二字,隻能任由崔大人查辦此案。
崔恪不再理會門外諸人,轉身回到艙內,反手將門關上,隔絕了外麵那些驚惶不安的眼神和低語。
艙房裡隻剩下他和季琢玉兩人。
季琢玉看著他緊繃的側臉線條和眼底深處那抹不易察覺的凝重,低聲道:“他們怕成這樣,‘水鬼’之說恐怕已在船上傳遍。人心惶惶,對查案不利。”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的水漬和鞋印,“而且,這現場……確實透著股邪門。那麼多箱子,怎麼運出去的?一點聲響都冇有?”
崔恪冇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那攤水漬旁,再次蹲下,用指尖蘸了點水,湊到鼻端聞了聞。
除了河水特有的微腥,似乎並無其他異味。
他的目光沿著水漬的流向,一點點向艙壁挪動。
“不是鬼神。”他的聲音在寂靜的艙房裡顯得格外清晰,“是人。而且,就在這船上。”
他站起身,走到那幾道深深的箱體壓痕邊,蹲下身,指節用力敲擊著壓痕邊緣的地板。
篤、篤篤……
聲音沉悶,與其他地方並無明顯不同。
季琢玉也學著他的樣子,在旁邊一塊看起來毫無異樣的地板上敲了敲。
篤、篤……
她的動作頓住了。
指尖傳來的觸感和迴響……似乎有一點點微妙的差異?她用力再敲。
篤篤……
聲音似乎……略微空了一點?
她猛地擡頭看向崔恪,眼神的意思是這裡麵有暗格,船板之下並非是海水。
崔恪的目光也正落在她敲擊的位置,深邃的眼底掠過一絲寒芒。
他伸出手,沿著那塊地板的邊緣細細摸索。
指甲刮過木板拚接的縫隙,刮下一些陳年的汙垢和灰塵。
指尖在某處縫隙中觸到一點極其細微的、幾乎被灰塵掩蓋的油漬。
“十九!”崔恪再次沉聲喚道。
門立刻被推開,崔十九閃身進來,臉上帶著一絲疲憊和凝重:“大人?”
“立刻帶人,”崔恪指著季琢玉剛纔敲擊的那塊地板,“撬開這裡,一寸一寸地查,看看下麵是什麼!”
“撬開?”崔十九一愣,看著那塊與周圍渾然一體的地板,隨即反應過來,“是,屬下遵命!”
季琢玉看著崔恪冷峻而專注的側臉,心底那點因“水鬼”之說帶來的寒意,似乎被這堅定的指令驅散了些許。
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指,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昨夜杏酪餳那點若有似無的甜香。
她悄悄擡眼,目光掠過崔恪眼下那圈明顯的青黑,心頭莫名地微微一滯。
崔恪站直身體,目光悠悠落到她的臉上,堅定地目光像是在安慰她,少了些許冰冷。
不過,外麵一來人,他又恢複了之前的神色。
工具很快找來,幾個精壯的護衛在崔十九指揮下,小心翼翼地將撬棍插入那塊可疑地板的邊緣縫隙。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聲音在艙房裡響起,伴隨著木板被強行撬起的呻吟。灰塵簌簌落下。
船上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哐當”一聲輕響,一塊三尺見方的厚重木板被撬了起來,露出了下麵黑洞洞的空間。
一股更濃重的、帶著河水腥氣和腐朽木頭味道的冷風,猛地從洞口倒灌上來,吹得眾人衣袂翻飛。
崔恪一步上前,接過護衛手中的火把,毫不猶豫地探身向下照去。
昏黃跳動的火光,“呼”的一下照亮了木板下的景象。
船板下並非直接通往河水,而是一個狹窄、黑暗的夾層。
夾層的底部並非船底,而是另一層結實的木板,顯然下麵還有空間。
更令人驚奇的是,夾層的側壁上,赫然開著一個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黑黢黢的方形洞口。
洞口邊緣的木茬還很新,顯然剛被打開不久。
“是暗道,大人!”崔十九失聲驚呼。
季琢玉倒吸一口涼氣,目光死死盯著那個通往未知黑暗的洞口。
原來如此。
生辰綱並非憑空消失,更不是水鬼搬運,而是被人從這個隱蔽的夾層暗道轉移走了。
難怪悄無聲息。
主導此事的人,水性該多好,不僅能在水下行動自如,還能悄無聲息的改造這艘官船。
崔恪的臉色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更加冷硬,眼底的寒芒幾乎凝成實質。
他直起身,將火把遞給崔十九,聲音低沉得如同結了冰。
“你帶人下去,順著這暗道查,看看通向何處,另外,”
他不緊不慢轉身,目光看向門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凜冽的殺意,瞬間穿透了艙門,壓向外麵所有豎著耳朵屏息偷聽的人。
“封鎖全船,所有人,包括船工、鏢師。冇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擅離官船。”
“是!”崔十九凜然應諾,眼中再無半分猶豫,立刻點選人手,準備進入那幽深的暗道。
艙門外,死一般的寂靜。
方纔還喧囂的“水鬼”恐慌,被這突如其來的“暗道”發現和崔大人凜然的聲音徹底凍結。
趙虎麵無人色,踉蹌著後退一步,撞在冰冷的艙壁上,臉上是大難不死的慶幸。
還好生辰綱找回來了,不然他怎麼跟來大人交差。
老船工撥出一口氣,此事不是水鬼所為就好,不然整艘船上的人都性命難保。
季琢玉站在崔恪身側,看著洞口吹上來的、帶著河水氣息的冷風拂動他鬢角的碎髮。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黏在崔恪臉上挪不開。
昏黃燭火跳躍著,勾勒出他如寒玉雕琢的側臉。
下頜線利落分明,透著不容置喙的冷硬。
鼻梁高挺,像一柄出鞘的利劍,懸在緊抿的薄唇之上。
他的唇色很淡,此刻因陰沉著臉更顯淺淡,抿出一種禁慾的弧度。
最要命是那雙狹長的鳳眸。
眸色沉靜如深潭寒水,眼睫生得極長,低垂時在冷白的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斂去了所有鋒芒。
她下意識地,又摸了摸自己的指尖,心裡有種熟悉的甜香慢慢彌散開,變得格外清晰起來。
崔恪餘光撇見她花癡的模樣,像是習以為常了,神色冇有改變。
又有些無奈,合了閤眼,下意識要伸手做什麼,大手在碰到她胳膊前又忽然收了回去。
季琢玉並冇有說話,但他耳邊卻出現了她的聲音。
“子慎,你眉骨生的真好,鼻子也好,眼睛也好,總之哪兒哪兒都好,我最喜歡你了。”
“你說上元節後就來我家提親,可秦姨和花大叔還不知道這事,我怕他們把你趕出去。”
“還有崔太傅,他老人家會喜歡我嗎?”
他那時是怎麼說的,想起來了。
“祖父不娶你。”
“啊?”
“我的意思是,要娶你的人是我,不必在意旁人喜不喜歡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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