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案基礎,大人就不基礎 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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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衙署內,紙墨氣味與隱約的刑獄鐵鏽味交織。
崔恪正批閱卷宗,季琢玉在一旁整理驗屍格目,室內隻聞書頁翻動與筆尖劃過紙麵的細微聲響。
叩門聲起。
崔十九恭敬步入,手持一份素白請柬,封套上卻滾著細細的銀邊。
“何事。”
崔恪未擡頭,筆鋒未停。
“大人。”崔十九躬身行禮,將請柬置於案頭,“長安西市巨賈,沈萬金沈公,於三日前病故。府上遞來喪帖,請您過府弔唁。”
崔恪這才擱筆,拿起請柬。
紙張厚實,觸手生涼,其上字跡工整透著哀慼。
“沈公…竟去了?”他語氣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唏噓,“父親在世時,與沈公確有往來。沈公為人豪爽,樂善好施。”
他看向季琢玉,“沈家喪儀,你隨我同去。”
季琢玉點頭:“是,大人。”
未近沈府,已覺氣氛不同。
長樂坊整整半條街皆懸素縞,車馬轎輦塞途,前來弔唁者絡繹不絕,皆是長安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
富商巨賈、衙門官吏、甚至有幾家低調的皇親國戚府上管事。
白衣素服的家仆垂首侍立,引導賓客,秩序井然,哀聲不絕於耳。
府門大開,院內搭起巨大靈棚,僧道誦經之聲綿密恢弘,檀香、紙錢焚燒的氣味濃鬱撲鼻。
無數輓聯、祭幛層層疊疊,堆積如山,其上名號無不顯赫。真真是哀榮備至,極儘顯赫。
崔恪與季琢玉遞上名帖,司禮高唱:“大理寺崔少卿到。”
院內諸多目光頓時彙聚而來,帶著審視與些許探究。
管家沈忠年約五十,一身重孝,眼眶紅腫,麵帶悲慼與疲憊,卻依舊步履沉穩,疾步迎上,深深一揖。
“崔少卿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老爺在天之靈,必感念少卿高義。”
他聲音沙啞,卻條理清晰。
“沈管家節哀。”崔恪還禮,“沈公仙逝,實乃長安一大損失。崔某特來送沈公最後一程。”
“少卿請。”沈忠側身引路,目光掠過季琢玉時微帶詢問。
“這位是大理寺仵作季娘子,協助本官辦案,今日隨行。”崔恪簡單解釋。
沈忠立刻向季琢玉微微欠身,並未因她的身份和性彆露出絲毫異色:“季娘子。”
靈堂正中,黑漆棺槨厚重肅穆。
棺前,一身縞素、鬢角已見星白的正妻沈周氏跪坐在蒲團上,身形端正,雖悲痛欲絕,卻依舊保持著當家主母的儀態。
她並不嚎啕,隻是默默垂淚,偶爾擡手用帕子按一按眼角,對每一位上前祭拜的賓客還禮,動作一絲不茍。
她的下首,跪著一位年輕得驚人的女子。
同樣一身雪白孝服,卻難掩其殊色。
肌膚勝雪,眉眼如畫,此刻梨花帶雨,更添幾分嬌柔淒楚。
她便是沈萬金的妾室,柳氏。
她哭聲不高,細細啜泣,肩頭微微聳動,引得不少賓客暗自投去憐憫或複雜的目光。
柳氏身旁,一個穿著小小孝服、粉雕玉琢的男童跪得有些不穩,正是沈萬金唯一的兒子,柳氏所出的沈玨,年方三歲。
他似乎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來來往往的大人們,小手裡攥著一塊白色糖糕,嘴角還沾著些許碎屑。
偶爾被母親的哭聲驚動,他會伸出小手,笨拙地去拉柳氏的衣袖,奶聲奶氣地含糊道:“娘…不哭…”
那稚嫩的聲音和天真無邪的模樣,在這悲慼場閤中,格外令人心酸。
崔恪與季琢玉上前,依禮上香祭拜。
沈周氏深深還禮:“謝崔少卿。”
柳氏亦跟著叩首,聲音柔婉哽咽:“謝少卿大人。”
祭拜完畢,沈忠引他們到一旁稍坐。
廳內賓客雖多,卻無人高聲喧嘩,唯有誦經聲、哀哭聲、以及壓低了的交談聲嗡嗡作響。
仆役們穿梭其間,添茶倒水,動作輕巧,眉眼間皆帶著真實的悲色,可見沈萬金平日待下頗厚。
稍頃,一位身著律袍、頗具威望的長安老吏在沈忠的陪同下,站到了靈堂前方顯要位置。廳內漸漸安靜下來。
老吏清了清嗓子,展開一卷裱糊精美的絹書,朗聲道:“諸位賓朋,沈公萬金先生生前立有遺訓,囑托於其身後,當眾宣讀。今日恰逢弔唁之期,各方見證,鄙人受托,在此宣讀沈公遺囑!”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廳內落針可聞。
遺囑前半部分,皆是沈萬金對身後事的安排,喪儀從簡(雖現實顯然未能從簡)、產業打理、夥計安置等等,條理清晰,仁厚慷慨。
最後,老吏聲音提高,清晰念道:“…吾身後,所有家資產業,無論商鋪、田宅、金銀細軟,皆由吾獨子沈玨繼承…”
人群中出現細微的騷動,不少目光投向那懵懂無知的三歲稚兒。
“…然,吾子年幼,在其成年之前,所有產業暫由管家沈忠代為掌管經營,正室周氏、側室柳氏從旁協助監督。每月撥付固定用度予周氏、柳氏院內開銷,務必保其衣食無憂,尊榮不減。待吾子沈玨年滿十八,沈忠須將全部產業交割清楚,不得有誤…”
念畢,老吏將遺囑示於眾人麵前,上有沈萬金朱印及多位見證人畫押。
沈忠率先跪倒在地,老淚縱橫,對著棺槨重重磕頭:“老爺,老爺放心,老奴必定肝腦塗地,護佑小主子長大成人,將沈家產業打理妥當,若有半點私心,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沈周氏掩麵哭泣,肩頭聳動更甚。柳氏則緊緊抱住了兒子沈玨,將臉埋在孩子小小的肩頭,身體微顫,不知是悲是喜。
沈玨被母親抱得有些緊,不舒服地扭動了一下,仰起小臉,看著滿堂白衣的大人,似乎有些害怕,小嘴一扁,帶著哭腔喃喃:“爹爹…要爹爹…”
稚兒無心之語,更添幾分悲涼。幾位女眷已忍不住拭淚。
崔恪靜靜看著這一幕,目光從悲痛欲絕的沈周氏、到美豔柔弱的柳氏、再到忠心耿耿發下毒誓的沈忠、最後落在那不諳世事、隻知要找爹爹的孩童身上。
弔唁完畢,崔恪與季琢玉向沈忠告辭。
沈忠親自送他們出府,一路仍是哀慼:“多謝少卿前來送老爺…日後,還望少卿多多看顧則個…”
“沈管家放心。”崔恪頷首,“若有難處,可來大理寺尋我。”
馬車駛離沈府,將身後的哀樂與奢華漸漸拋遠。
車內,崔恪閉目養神片刻,忽然開口:“你怎麼看?”
季琢玉沉吟一瞬,道:“遺囑安排,看似周全。沈管家,很忠心。”
“是啊,忠心。”崔恪睜開眼,眸中並無太多情緒,“三歲稚子,坐擁金山。忠心之下,是滔天權柄。”他頓了頓,“那孩子,很可愛。”
季琢玉想起那孩子攥著糖糕的模樣,點了點頭:“是。”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轆轆聲響填滿了沉默。
次日,大理寺內依舊忙碌。
一名書吏腳步匆匆,幾乎是跌撞著闖入崔恪處理公務的廨房,臉色發白。
“大人!不好了!”書吏氣息未定,聲音帶著驚惶。
崔恪從卷宗中擡起頭,眉頭微蹙:“何事驚慌?”
“剛…剛剛沈府,就是昨日那位沈萬金府上,派人來報喪…”
書吏嚥了口唾沫。
“說是沈公的獨子,那位小公子沈玨,今早發現失足落入後園池中,淹,淹死了!”
筆尖在紙上頓住,洇開一團墨跡。
崔恪緩緩放下筆,擡眼看向坐在下首正在整理文書的季琢玉。
季琢玉也正好擡起頭,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彙一瞬,皆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沉凝與懷疑。
昨日那抓著糖糕、奶聲奶氣找爹爹的稚嫩身影,竟就這麼冇了?
“失足落水?”崔恪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沈府那般家業,後園池邊無人看護?乳母仆役何在?”
“報信的人隻說發現時已然不及,具體細節未曾多言。”書吏低聲道。
崔恪沉默片刻,起身:“備車,隨我再去一趟沈府。”
“是。”季琢玉放下文書,神色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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