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夢緣 第198章 燼墟遺孤
寒鴉掠過焦土,枯爪般的翅影掃過巨大天坑邊緣光滑如鏡的斷麵,發出刮擦琉璃般的刺耳聲響,旋即被死寂吞沒。
吳遠亮拄著捲刃的鐵槍,獨臂身影在曠野的冷風中顯得格外嶙峋。他身後,是七個同樣衣衫襤褸、相互攙扶的身影——龍驤衛最後的一點骨血。他們站在曾經帝都繁華的邊緣,如今卻是一腳踏入便萬劫不複的深淵巨口之前。
天坑之下,並非純粹的黑暗,偶有詭譎的暗紫或慘綠的光暈如同垂死巨獸的呼吸,在極深處明滅。那是“終燼”之後殘留的能量亂流,是“源骸”被強行撕裂、封印後不甘的餘唾,混合著帝血、神性、禁陣的殘渣,形成一片生靈勿近的絕能死域。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古怪的氣味,不再是單純的腐臭,更像是一種……被徹底燒灼過的虛無,吸入肺腑,帶著刮擦般的刺痛,冰冷地提醒著所有人那場毀滅的徹底。
“將軍……”一名臉上帶著稚氣卻隻剩一隻眼睛的年輕衛士聲音發顫,下意識地靠近吳遠亮,“這地方……邪性……”
吳遠亮沒有回頭,布滿血絲的眼珠如同鏽釘,死死釘在那片吞噬了一切的天坑。陛下最後的身影,那決絕的咆哮,那撕裂天地也撕裂他心魂的白光,每時每刻都在他腦中反複灼燒。
“邪性?”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糙石在摩擦,“這世上……還有不邪性的地方嗎?”
一句話,噎得年輕衛士再無言語,隻剩下更深的恐懼和茫然。
活下去。
等。
陛下的最後詔令如同烙鐵印在靈魂上。可如何活?去哪裡等?這天地皆腐,萬物凋零,他們這幾個人,又能撐到幾時?
“找。”吳遠亮猛地轉身,鐵槍頓地,發出沉悶一響,“沿著這坑邊找!任何能用的東西,任何……還沒爛透的玩意!吃的,喝的,鐵器,哪怕是塊能擋風的破布頭!”
他的命令打破了僵硬的悲慟,求生的本能驅使著殘兵們開始行動。他們像一群在巨獸屍骸邊覓食的禿鷲,小心翼翼,步履蹣跚,在輻射狀向外蔓延的、被衝擊波徹底犁平的廢墟中翻撿著。
一無所獲。
真正的“終燼”之下,萬物成灰。連最堅硬的玄鐵都扭曲變形,靈性儘失,凡俗之物更是早已氣化無蹤。
絕望如同冰冷的泥漿,再次慢慢淹沒上來。
直到那名獨眼衛士發出一聲變了調的驚呼。
“將軍!這……這裡!”
聲音來自一處巨大的、半融化的琉璃狀岩體背後。那是爆炸瞬間高溫熔融地麵又急速冷卻形成的怪誕造物。
吳遠亮疾步過去,繞過岩體,瞳孔驟然一縮。
岩體背後,竟有一小片相對“完整”的區域。像是被這巨大的琉璃岩體在爆炸瞬間僥幸擋了一下,形成了一個扭曲的夾角。
而在這夾角之下,是一片觸目驚心的暗紅色——並非血汙,而是一種彷彿滲入了地脈深處的、已經乾涸發黑的巨大血痂,覆蓋了方圓數丈的地麵。血痂中央,靜靜躺著一具殘破不堪的骸骨。
骸骨大部分已呈焦黑酥脆狀,幾乎一觸即碎,唯有一些較大的骨骼還能看出形狀。它並非人形,更像是某種巨大的、扭曲的鳥類或……有翼的生物?骸骨之上,隱約殘留著令人心悸的微弱能量波動,以及一種即便死去多時也未曾散儘的、滔天的怨毒與不甘。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這具怪異骸骨微微蜷縮的、焦黑的翼骨之下,似乎……護著什麼?
吳遠亮心中一凜,示意眾人戒備,自己則緩緩上前,用鐵槍小心翼翼地去撥開那已經碳化的細碎骨骼。
哢嚓。
輕響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焦骨碎裂。
露出了其下的事物。
那是一個……嬰兒。
繈褓早已被衝擊和高溫撕碎、碳化,隻餘些許焦黑的布片粘在麵板上。嬰兒渾身沾滿了暗紅色的、已經乾涸的汙跡,一動不動,麵板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灰色,彷彿早已死去多時。
然而,就在吳遠亮鐵槍觸及的瞬間,那嬰兒極其微弱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抽搐了一下。
還活著?!
所有人心頭巨震!
在這片萬物絕滅的死地核心,在這具散發著恐怖怨氣的怪異骸骨之下,竟然還有一個活著的嬰兒?!
吳遠亮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輻射刺痛感的空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緩緩蹲下身。他伸出那隻僅存的、布滿老繭和傷口的大手,極其輕柔地,拂開嬰兒臉上粘著的汙穢。
一張皺巴巴、青灰色的小臉露了出來。呼吸微弱得幾乎不存在,心跳也慢得可怕,但確實……還活著。
嬰兒的眉心,有一道極其細微的、彷彿天然生成的暗紅色紋路,形狀古怪,像是一簇即將熄滅的火焰,又像是一道扭曲的疤痕。
就在吳遠亮的手指無意間觸碰到那道暗紅紋路的刹那——
嗡!
一股冰冷、暴戾、卻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古老尊貴的微弱意念,如同針尖般,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吳遠亮的識海!
“!”
吳遠亮猛地縮回手,如同被燙傷,踉蹌著後退兩步,臉上血色儘褪,獨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那意念雖微弱,但其質卻極高,充滿了毀滅與怨憤,絕非一個普通嬰兒所能擁有!甚至……讓他靈魂深處那縷對陛下力量的模糊記憶,都為之戰栗共鳴!
這嬰兒……到底是什麼來曆?!那具保護了他的骸骨,又是何物?!
“將軍?”手下圍攏過來,緊張地看著他驟變的臉色。
吳遠亮死死盯著那嬰兒眉心的暗紅紋路,心臟狂跳。一個荒謬而恐怖的念頭不受控製地湧現——這嬰兒,與那場毀滅,與陛下最後的力量,與這深淵下的“源骸”……是否有著某種未知的、可怕的聯係?
是倖存的遺孤?還是……某種更不祥的東西?
殺意,在一瞬間掠過吳遠亮的心頭。在這種朝不保夕的絕境,任何未知的危險都必須扼殺在搖籃中。這是他身為軍人的本能。
他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鐵槍。
那嬰兒似乎感受到了這股冰冷的殺意,極其微弱地蹙了一下眉頭,眉心那暗紅紋路彷彿流轉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光。
就在吳遠亮內心天人交戰、殺機起伏的瞬間——
“唔……”
一聲極其細微、帶著痛苦意味的呻吟,從旁邊傳來。
眾人悚然一驚,猛地扭頭望去。
隻見不遠處一堆焦黑的碎石化屑,微微動了一下,隨即,一隻沾滿黑灰、纖細卻布滿擦傷的手,顫巍巍地……從廢墟下伸了出來!
還有人?!
龍驤衛瞬間刀槍出鞘,如臨大敵地指向那堆碎屑。
嘩啦——
碎屑被推開,一個身影艱難地、搖搖晃晃地……從下麵爬了出來。
那是一個女子。
身上的衣物早已破爛不堪,勉強蔽體,沾滿了黑灰和凝固的暗色血塊。長發糾結披散,遮住了大半麵容,露出的下頜線條緊繃,毫無血色。她的一條手臂不自然地彎曲著,顯然已經折斷。
她似乎耗儘了所有力氣,爬出來後便癱倒在地,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嗽都帶動著身體痛苦的痙攣,嘴角溢位帶著黑沫的鮮血。
然而,當她緩緩抬起頭,撥開眼前糾結的發絲,露出一雙眼睛時,所有龍驤衛,包括吳遠亮,都再次愣住了。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疲憊到了極致,深陷的眼窩周圍是濃重的青黑,瞳孔甚至因為虛弱而有些渙散。但就在那渙散的深處,卻燃燒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到極致的……求生欲。如同雪原上瀕死的孤狼,即便渾身破碎,也要用最後的目光從獵物身上撕下一塊肉來。
更讓人注意的是,她破爛的衣衫殘片上,隱約可見一些早已被汙血和灰燼掩蓋的、屬於宮廷女官的紋飾。
她是宮裡的人?爆炸之時,她就在附近?怎麼可能活下來?!
那女官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先是茫然地掃過吳遠亮等人,掃過這片絕對的死地,最後……落在了那具怪異骸骨下,那個奄奄一息的嬰兒身上。
她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一種極其複雜的光芒在她眼中閃過——有震驚,有恐懼,有一絲難以置信的狂喜,但最終,都化為了一種近乎偏執的……決絕。
她無視了指向她的刀槍,無視了自身的重傷,用那隻完好的手臂支撐著地麵,竟然掙紮著,一點點地……朝著嬰兒的方向爬了過去。
“站住!”一名龍驤衛厲聲喝道,刀鋒向前遞了半分。
女官的動作頓住了。她緩緩抬起頭,再次看向吳遠亮,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異樣的平靜和……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不能死。”
吳遠亮獨眼微眯,鐵槍依舊指著她,聲音冰冷:“你是誰?這嬰兒又是誰?”
女官劇烈地喘息了幾下,似乎說話都耗費著她巨大的力氣,但她還是斷斷續續地、清晰地吐出了幾個字:
“青鸞……殿……掌事……女官……婉荷……”
“此子……乃……先帝……血脈……”
先帝血脈?!
這四個字如同驚雷,再次炸響在眾人耳邊!
先帝蕭宸煜的子嗣?怎麼可能?!陛下從未提及!而且先帝……那樣瘋狂的存在,怎會……
婉荷似乎看出了他們的懷疑,慘然一笑,笑容卻比哭還難看:“……冷宮……秘辛……不足為……外道……”
“……其母……已歿……於那夜……”
“……吾受其母……臨終所托……拚死……帶他……逃出……”
“……若非……這‘厭骸’……以身為盾……抵擋……第一波……衝擊……吾等……早已……”
她的目光投向那具護住嬰兒的怪異骸骨,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恐懼與敬畏。
厭骸?那是什麼?先帝的秘密造物?
資訊量巨大,衝擊著吳遠亮本就疲憊不堪的神經。他死死盯著婉荷的眼睛,試圖分辨真假。那女官的眼神雖然虛弱,卻異常坦蕩,帶著一種將生死置之度外的麻木與堅持。
若她所言為真……這嬰兒,竟是先帝唯一的後裔?是陛下在這世上……僅存的血親?
那他眉心的詭異紋路,那冰冷的意念……
吳遠亮的目光再次落回嬰兒身上,心中的殺意與疑慮並未完全消散,卻沉重了許多。
殺?若真是先帝血脈,陛下已逝,此子便是大梁皇室最後的苗裔……哪怕其來曆詭異,身負不祥。
不殺?這嬰兒明顯異常,與深淵牽扯過深,留著他,是福是禍?在這朝不保夕的末世,他們有能力護住這樣一個“麻煩”嗎?
就在他猶豫之際,婉荷彷彿用儘了最後力氣,猛地向前一撲,用身體護在了嬰兒之前,抬起頭,那雙冰冷求生的眼睛死死盯著吳遠亮,嘶聲道:
“將軍……既受……陛下……‘死戰’之詔……”
“……陛下……已為……山河……燼此殘軀……”
“……此子……便是……陛下……身後……所遺!”
“……護住他……便是……護住……大梁……最後……一點……名分……一點……希望!”
“……否則……將軍……他日……九泉之下……何以……麵見……先帝……與……陛下?!”
字字泣血,句句誅心!
吳遠亮身軀劇震,獨眼之中,掙紮、痛苦、責任、懷疑……瘋狂交織。
他看向那深不見底的天坑,看向陛下消失的方向,最終,目光落回那嬰兒眉心刺目的暗紅紋路上。
許久,他緩緩地、極其沉重地……放下了手中的鐵槍。
鐵槍頓地,發出一聲悶響,如同敲定了某種沉重的命運。
“帶上他。”吳遠亮的聲音沙啞而疲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還有她。走。”
殘存的龍驤衛麵麵相覷,最終沉默地執行命令。有人小心翼翼地用殘存的布料包裹起那個詭異的嬰兒,有人攙扶起幾乎無法動彈的女官婉荷。
隊伍再次變得沉默,氣氛卻更加凝重。
他們離開了天坑邊緣,向著更加荒蕪、更加未知的曠野深處走去。
背後,是巨大的、如同世界傷疤般的深淵。
前方,是彌漫著輻射塵與死亡氣息的、絕望的荒原。
吳遠亮走在最後,回頭望了一眼那逐漸遠去的天坑。
陛下,您留下的這條路……比死更難走。
但他握緊了鐵槍,轉回身,步伐蹣跚卻堅定。
無論那嬰兒是希望還是災厄,無論前路是何等絕境。
死戰之詔猶在耳。
龍驤之骨……未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