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夢緣 第269章 墨玉凝心窺迷局
秋意漸深,驚蟄苑內的幾株梨樹,葉片已染上深淺不一的黃,在午後煦暖的陽光下,顯得通透而寧靜,彷彿一層層用金箔撚就的紗。風過處,偶爾有幾片葉子打著旋兒飄落,悄無聲息地嵌入鋪著青石的地麵縫隙中。
柳黛煙抱著穿得暖暖和和的澈兒,坐在院中鋪了厚厚軟墊的石凳上曬太陽。孩子恢複得很好,小臉紅撲撲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遭的一切,咿咿呀呀地揮舞著小手,試圖抓住空氣中浮動的微塵光影。春桃和另一個名喚夏荷的小丫鬟坐在不遠處的廊下,低眉順眼地做著針線,偶爾低聲交談兩句。張嬤嬤則坐在離柳黛煙稍遠些的桂花樹下,看似閉目養神,但那微微側首的姿態和偶爾掀開一條細縫的眼瞼,顯露出她時刻保持著警惕。
自那日澈兒急症風波後,整個驚蟄苑,乃至整個鎮北王府,都彷彿被投入了一塊巨石的深潭,表麵的漣漪雖已漸漸平複,但水底下的暗流,卻似乎更加洶湧難測。李越以鐵腕手段清洗了府內一批可疑之人,換上了絕對忠誠的玄甲衛和經劉太醫嚴格覈查過的仆役。尤其是澈兒身邊,更是被守得鐵桶一般,飲食起居皆有定例,驗毒、查驗、熏洗……一道道程式繁瑣而森嚴,不容絲毫差錯。
柳黛煙的心,卻並未因這看似嚴密的守護而真正安寧。那日澈兒瀕危的恐懼,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依舊盤踞在她心底,時時吐著信子,提醒她這王府的平靜之下,潛藏著何等致命的危機。而發間那支墨玉凝心簪冰涼的觸感,則成了她對抗內心焦躁與恐懼的唯一憑借。它像一縷永不枯竭的清泉,時時澆熄著她心底因後怕和憤怒而燃起的無名之火。
她不再是,也不能再是那個隻知被動承受、惶惶不可終日的“蘇婉晴”。她是柳黛煙,是柳家唯一的遺孤,是一個孩子的母親。她必須站起來,必須看清這迷霧般的局勢,必須找到那條能為家族昭雪、能護佑孩子平安的路。
這些日子,她開始更主動地觀察,更仔細地傾聽。她留意著府中仆役細微的神情變化,捕捉著風中傳來的隻言片語,甚至嘗試著回憶那些被刻意塵封的、屬於柳黛煙的過往——關於父親柳擎宇在朝堂上的剛正不阿,關於他與各方勢力的微妙關係,關於他偶爾在家中書房長籲短歎時流露出的隻言片語,以及……關於她與李越那短暫卻刻骨的少年情誼。那些記憶的碎片,如同散落在時間長河裡的珍珠,她努力地打撈、拚接,試圖從中找到與當前困境相關的蛛絲馬跡。
然而,外界的調查似乎陷入了僵局。福伯那邊傳來的訊息總是帶著沉重的壓抑。那枚刻著詭異火焰圖騰和編號“柒”的鐵牌,如同人間蒸發,動用了一切明暗渠道,查遍了軍方檔案、江湖錄冊、乃至番邦異誌,竟找不到任何與之相關的記載。它太“乾淨”了,乾淨得反常,這種徹底的“無跡可尋”,反而讓柳黛煙和李越更加確信,這鐵牌背後所代表的勢力,其隱秘和強大,恐怕遠超他們的想象,其圖謀,也必定石破天驚。
而柳府舊墟的挖掘,則如同螞蟻搬家,進展緩慢得令人心焦。書房下方的確存在異常結構,疑似地窖入口,但被沉重的斷梁和夯實的瓦礫死死封住。挖掘之人既要小心清理,避免引發二次坍塌損毀可能存在的證據,又要避開趙黨乃至其他不知名勢力的耳目,隻能在夜深人靜時,依靠最可靠的人手,用最原始的工具一點點進行。每一次福伯帶來“暫無進展”的訊息,柳黛煙都覺得心像被什麼東西揪緊了一下,希望彷彿近在咫尺,卻又隔著一層無法撼動的銅牆鐵壁。
朝堂之上的風波卻並未因王府暫時的平靜而停歇,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趙崇明果然以西北軍情緊急、糧草不繼為由,再次上奏,言辭懇切,引經據典,將削減東部海防軍費的必要性說得天花亂墜,彷彿一切皆為社稷考量,若有反對者,便是置國家安危於不顧。朝中趙黨成員紛紛附和,營造出一種大勢所趨的態勢。
然而,李越在朝會上的應對,卻出乎了許多人的意料。他沒有如眾人預料般直接駁斥,反而出人意料地表示了部分讚同,認為確應確保西北戰事優先,將士浴血,不可令其腹背受敵。這一表態,甚至讓一些原本支援他的官員都感到了疑惑。但緊接著,他話鋒一轉,提出海防亦不可廢弛,倭寇之患猶在眼前,若東部有失,則漕運受阻,江南震動,動搖的將是國本。他建議,可從內帑(皇帝私庫)和削減部分宗室冗餘開支、裁撤一些虛職閒官中籌措資金,填補海防缺口,並主動提出親自督辦此事,確保每一分銀子都用在刀刃上。
這一手以退為進,堪稱精妙。既未讓趙黨完全得逞,避免了自己被扣上“不顧西北大局”的帽子,又將難題部分拋給了皇室和宗親——動內帑和削減宗室開支,無疑是虎口拔牙,必將引來巨大阻力,而這阻力,此刻便轉移到了趙崇明一方,看他如何應對那些盤根錯節的皇親國戚。更重要的是,李越將督辦權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名為籌措資金,實則擁有了清查內帑和宗室開支的由頭,這無異於一把插入敵人內部的利刃,足以讓許多人坐立不安。
訊息通過福伯的轉述,隱去關鍵細節,但點明利害地傳回王府,柳黛煙雖不懂其中全部關竅,卻也隱約感覺到李越此舉的精妙與險峻。他是在走鋼絲,每一步都計算得精準,借力打力,卻也隨時可能因皇室或宗親的反噬而墜入萬丈深淵。她不禁想起父親生前,也曾在家中書房,對著她這般年紀尚不能完全理解的朝局圖譜感歎:“廟堂之高,一步一局,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如今,她算是真切地體會到了這句話背後的血腥與寒意。
李越因此更忙了,有時接連幾天都見不到人影。王府書房常常燈火通明至深夜,往來皆是心腹將領或幕僚,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麵。但驚蟄苑的守衛卻從未因他的忙碌而有絲毫鬆懈,反而隱隱又加強了幾分,那些隱在暗處的玄甲衛,如同沉默的影子,將這座小院守護得密不透風。
他偶爾深夜歸來,身上帶著秋夜的寒露和淡淡的墨香與塵土氣息,必定會先來看看澈兒。有時隻是站在床邊,借著窗外透進的、清冷的月光,長久地凝視著孩子熟睡中恬靜的小臉,冷硬的輪廓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深沉,那目光複雜得難以描摹,有關切,有沉重,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更深沉的、名為“父愛”的東西。有時,他則會伸出帶著薄繭的手指,極其輕柔地碰碰孩子紅潤的臉頰,那小心翼翼的動作,與他平日殺伐決斷、在朝堂上翻雲覆雨的模樣判若兩人。
柳黛煙通常假裝睡著,呼吸放得均勻綿長,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停留在自己身上的、那複雜難言的目光。那目光不像平日裡那般銳利冰冷,反而帶著一種審視下的探究,以及一種……她無法準確形容的、彷彿透過她在看彆的什麼的悠遠。她閉著眼,心跳卻不自覺地加快,袖中的手指悄悄攥緊。她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麼,是想從她身上找到“蘇婉晴”的影子,還是“柳黛煙”的痕跡?抑或,隻是在評估她這個“棋子”是否安分,是否還有利用的價值?
這種無聲的較量,在這靜謐的深夜,比任何言語的交鋒都更讓她感到心力交瘁。
這一日午後,陽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驅散了秋日的幾分涼意。澈兒對柳黛煙發間那支在日光下更顯瑩潤深邃的墨玉簪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地要去抓,黑亮的眼睛裡滿是純粹的好奇。
“澈兒乖,這個不能玩,尖銳,小心紮著。”柳黛煙笑著側頭避開,心中微微一動,小心地將簪子從發間取下,握在手中把玩,以免孩子碰到,同時也想借著這明亮的日光,再仔細看看這支愈發顯得神秘的簪子。
陽光透過梨樹疏落的枝葉縫隙,灑下斑駁跳躍的光點,有幾縷金線般的光束正好落在墨玉簪上。那深邃的黑色彷彿瞬間被注入了生命,內裡有暗光流轉,如同深夜的雲層背後透出的、難以捕捉的微光。尤其是簪頭那顆龍眼大小、打磨得光滑無比的墨色珠子,在特定角度的光照下,內裡氤氳的、如同雲霧般的氣息似乎更加明顯了些,甚至隱隱勾勒出某種難以形容的、極其細微的、彷彿天然形成的紋路,似山水皴擦,又似星雲軌跡。
柳黛煙下意識地轉動著簪子,指尖無意識地、反複地摩挲著那顆冰涼潤滑的珠子。這觸感她已熟悉,但今日,在陽光和心緒的雙重作用下,她似乎感知到了更多。忽然,在一次極其緩慢的轉動中,她的指尖,那因長期刺繡而異常靈敏的指尖,似乎觸碰到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凸起!
那感覺轉瞬即逝,如同平靜湖麵被微風拂過激起的一圈漣漪,微弱得幾乎像是錯覺。若非她心神專注,全部感知都凝聚在這簪子之上,幾乎會忽略過去。
她心中猛地一跳,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如同藤蔓般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讓她呼吸都為之一滯。她立刻收斂了臉上麵對澈兒時的溫柔笑意,眸光一凝,將簪子湊到眼前,調整著角度,對著最為明亮的陽光仔細看去。
光線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凝神細辨,幾乎屏住了呼吸。周圍的一切聲音——春桃和夏荷的低語、風吹葉落的沙沙聲、澈兒咿呀的稚音——彷彿都在這一刻遠去,她的世界裡隻剩下手中這支幽光浮動的墨玉簪。
果然!隻見那顆墨色珠子光滑的表麵之下,靠近與簪體連線的金屬托座邊緣,在某個極其刁鑽的角度下,似乎真的有一個比針尖還小的、與珠子本身材質幾乎完全融為一體的、顏色略深了一絲絲的凸點!它太小了,而且位置極其隱蔽,恰好被金屬托座的邊緣陰影遮擋了大部分,若非刻意尋找,並且光線角度恰到好處,絕難發現!
這是什麼?
是製作這稀世寶玉時,工匠無意中留下的、微不足道的瑕疵?
還是……刻意設定的、某種不為人知的機關?
一個大膽得讓她自己都心驚肉跳的念頭,如同破土而出的毒芽,瞬間在她心中瘋長起來。她記得李越說過,這墨玉凝心簪是番邦貢品,先帝賞賜給他,有寧神靜氣之效。但先帝為何獨獨賞賜給他?他當時並非太子,也非最得寵的皇子,性情也並非喜好這類精緻玩物之人。這簪子,除了所謂的“寧神”之外,是否還另有玄機?李越將它送給自己,真的隻是一件普通的、帶有安撫意味的賞賜嗎?還是……這本身就是一種隱晦的提示,蘊含著某種她尚未理解的、甚至李越自己也未必完全明晰的深意?
她嘗試著用修剪得光滑圓潤的指甲,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去按壓那個凸點。指尖傳來玉石堅硬的觸感,毫無反應。她又嘗試著,更加小心地左右旋轉,那凸點依舊紋絲不動,彷彿真的隻是玉石天然形成的一個無關緊要的紋理結節。她不敢用力,生怕一個不慎,損壞了這唯一的、可能至關重要的線索。這墨玉質地堅硬,但如此精巧的結構,若是強行破壞,恐怕會徹底毀掉其中可能隱藏的秘密。
“春桃,”她強壓下心中翻湧的驚濤駭浪,將劇烈的心跳聲死死按在胸腔裡,狀似無意地將簪子遞過去些許,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儘量平和,帶著一絲純粹的好奇,“你過來瞧瞧,這墨玉簪的珠子當真奇妙,日光下看,裡麵彷彿有雲氣在流動似的,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玉,你可知這簪子更具體的來曆?”
春桃聞聲,放下手中的繡活,拍了拍衣角,湊了過來,就著柳黛煙的手,歪著頭仔細看了看,臉上也露出驚奇之色:“呀,還真是!以前沒在這麼亮的日頭下細瞧過。這裡麵真像有煙雲在飄似的,好看得緊。”她想了想,努力回憶道,“奴婢不知這簪子太具體的來曆,隻隱約聽王府裡一些待得久了的老人提過一嘴,說這是先帝爺在位時,某個西域小國進貢來的寶貝,先帝爺後來就賞給了咱們王爺。王爺似乎……挺看重這簪子的,平日都收在書房的多寶格裡,等閒不讓人碰。這次賞給娘子,可見王爺對娘子的重視。”
她語氣中帶著真誠的羨慕,並無太多心機,顯然並未察覺到柳黛煙問話背後的深意。
心愛之物?收在書房?等閒不讓人碰?
柳黛煙心中的疑雲如同滾雪球般越來越大,幾乎要溢位胸膛。李越的性格,她多少瞭解一些,他並非那種對珍玩首飾格外上心、會將其珍藏把玩的人。他的書房,更多是處理軍政要務、運籌帷幄之地,裡麵陳列的,也多是兵書、輿圖、刀劍之類。一支玉簪,若隻是尋常貢品,他為何如此珍視,特意置於書房?還立下規矩不讓人碰?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疑點。更何況,他當年……是的,她依稀想起,很久以前,在她還是柳黛煙的時候,似乎曾玩笑般問過他,為何不送她些首飾,他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好像提到過先帝賞了支墨玉簪,但覺得“陰寒,不適女子佩戴”……為何當年認為“陰寒不適”的簪子,如今卻鄭重地送到了她這個“蘇婉晴”手上?這前後矛盾的行為,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麼?
她將簪子重新戴回發髻,冰涼的觸感再次傳來,但這一次,卻彷彿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指尖彷彿還殘留著那微小凸點的觸感,如同一個無聲的烙印。心中卻已翻江倒海,無數個念頭紛至遝來。這枚看似普通的墨玉簪,恐怕絕不像表麵看起來那麼簡單。它會不會也像母親那個藏著父親密信的首飾匣一樣,內藏乾坤?會不會與柳家之事有關?甚至……與那神秘的黑衣人、那枚詭異的鐵牌,以及當前這錯綜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朝局有關?
這個發現讓她坐立難安,彷彿在懷中揣了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火藥桶,又像是在黑暗的迷宮中,終於摸到了一扇可能通向出口,也可能通向更深處陷阱的門的輪廓。她迫切地想找李越問個清楚,那股衝動幾乎要衝破喉嚨。但殘存的理智如同冰冷的泉水,瞬間澆熄了這危險的念頭。李越對此事的態度曖昧不明,若這簪子真涉及什麼連他都覺得棘手的重大機密,她貿然詢問,不僅可能得不到答案,反而會打草驚蛇,讓他心生戒備,甚至可能引來不必要的、她無法承受的危險。她需要等待,等待一個合適的、不引人注目的時機,旁敲側擊地試探。
機會,在一種微妙的默契中,很快來臨。
這天晚上,李越回府比平日稍早些,眉宇間帶著一絲連日操勞積累下的、難以掩飾的疲憊,但那雙深邃的灰色眼眸依舊銳利如鷹,彷彿能穿透一切偽飾,直抵人心深處。他照例先去看過澈兒,小家夥已經睡熟,呼吸均勻綿長,小嘴微微嘟著,模樣恬靜可愛。李越在床邊站了片刻,隻是靜靜地看著,冷硬的側臉在跳動的燭光下,似乎也柔和了幾分。
然後,他便來到了花廳,在那張他慣常坐的、鋪著深色錦墊的梨花木椅上坐下,身體微微後靠,閉目養神,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節奏平穩,似乎在思考著什麼未解的難題,又像是在權衡某個重大的決斷。
柳黛煙親手沏了杯濃度適中的安神茶——是她這些日子觀察下來,發現他似乎更能接受的淡雅口味,輕輕走到他身邊,將溫熱的白瓷茶盞放在他手邊的紫檀木案幾上。細微的瓷器與木麵接觸的聲響,讓李越倏然睜開眼,目光如電,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和本能的警惕,待看清是她,眼中的銳利才稍稍斂去,化作一片深沉的、幾乎與窗外夜色融為一體的疲憊。
“王爺近日操勞,臉色不佳,還請多保重身體。”柳黛煙輕聲道,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屬於“蘇婉晴”的溫順與關切,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無妨。”李越端起茶盞,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溫熱微苦的茶液滑入喉嚨,似乎讓他緊繃的神經鬆弛了些許。他放下茶盞,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審視的意味,緩緩道,聲音因疲憊而略顯低啞:“你近日……似乎有些不同。”
柳黛煙心中一跳,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縮,指尖抵著掌心。他果然察覺到了!她這些日子刻意表現出來的“振作”和“警醒”,並沒有完全瞞過他。麵上,她努力維持著平靜,甚至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苦澀與堅韌,垂下眼簾,聲音輕而清晰:“經曆這許多事,眼睜睜看著澈兒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若再渾渾噩噩,隻知恐懼逃避,豈不是辜負了王爺的庇護,也枉為人母?”她頓了頓,抬起眼,目光澄澈而帶著一絲哀慼,望向他,“隻盼自己能更警醒些,不再給王爺添麻煩。若能……若能對查明柳家舊案稍有助益,便是粉身碎骨,亦是心甘情願。”她這番話半真半假,既解釋了她自身行為變化的合理性(源於母愛和恐懼),也巧妙地將最終動機引向了為家族昭雪的方向,這是李越能夠理解,甚至可能樂見其成的。
李越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彷彿帶著重量,要看到她心底最深處,衡量她話語中每一個字的真假。他沒有立刻接話,花廳內一時陷入了寂靜,隻聽得見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以及窗外遠遠傳來的、巡夜玄甲衛規律而沉重的腳步聲。這寂靜帶著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柳黛煙的心頭。良久,他才移開目光,轉而望向跳動的燭芯,語氣平淡地提起另一件事:“柳府那邊的挖掘,有了新進展。”
柳黛煙的心猛地提了起來,所有的雜念瞬間被這個訊息驅散,她下意識地向前傾了傾身,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如何?”
“書房下的確有一處隱秘的地窖入口,規模似乎比預想的要大些。”李越的聲音依舊沒有什麼起伏,但每個字都敲在柳黛煙的心上,“但被坍塌的主梁和夯實的瓦礫封死,清理需要時間,而且不能動用大型工具,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和……”他頓了頓,那個詞帶著冰冷的寒意吐出,“……可能的破壞。”
地窖!果然有!父親真的留下了後手!柳黛煙隻覺得一股熱流直衝眼眶,她強行忍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讓她保持清醒。“那……可有發現什麼?入口處可有損壞?”她急切地追問,聲音壓抑著巨大的期待與恐懼。
“暫時還沒有具體發現。入口被堵得很死,尚未清理到內部。”李越的目光轉回她臉上,似乎在她強自鎮定的表情上停留了一瞬,“不過,這至少證明,柳伯父為人謹慎,確實可能留有後手。”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確認事實的沉穩,也像是一種無聲的安撫。
希望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簇火苗,雖然微弱,卻真實地存在著。柳黛煙按捺住激動得幾乎要顫抖的心情,知道此刻不是詳細追問挖掘細節的時候,福伯自然會隨時通報。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恢複平穩。然而,墨玉簪的秘密如同芒刺在背,讓她無法安心。她猶豫了片刻,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抬起,輕輕撫了撫發間那支墨玉簪的簪身,尤其是簪頭那顆珠子的位置,動作自然流暢,彷彿隻是女子整理鬢發時的習慣性動作。
她狀似隨意,彷彿剛剛想起般問道:“王爺賞的這支簪子很是彆致,民女甚是喜愛。日日戴著,覺得心神都寧靜了許多。”她微微側首,讓簪子在燭光下流轉出幽邃的光澤,“尤其是這簪頭的珠子,日光下細看,裡麵彷彿有雲氣流動,煞是神奇,不知是何等寶物?竟有如此異象?民女見識淺薄,心中好奇得緊。”
李越的目光,隨著她的動作,再次精準地落在那支墨玉簪上,尤其是在簪頭那顆墨珠上,停留了不止一瞬。柳黛煙全身的感官都在那一刻繃緊到了極致,她清晰地看到,他灰色深邃的瞳孔,幾不可察地縮了一下!雖然那變化極其細微,快得如同錯覺,但落在一直緊盯著他反應的柳黛煙眼中,卻無異於一道劃破夜空的閃電!他端著茶盞的手指,似乎也微不可查地收緊了些許,指節泛出用力的白。空氣中,彷彿有一種無形的張力驟然彌漫開來,將花廳內的寂靜渲染得格外粘稠和壓抑。
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暫的幾秒鐘,對柳黛煙而言卻漫長得如同在冰火中煎熬。她的心跳如擂鼓,撞擊著耳膜,幾乎要掩蓋住一切聲音。然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什麼波瀾,卻比平時更低沉了幾分,彷彿每一個字都經過了慎重的權衡:
“此簪名喚‘凝心’,據當年進貢的使臣說,取自極北苦寒之地,萬丈冰層下的一種罕見墨玉,質地特殊,有安定心神之效。”他的解釋與之前並無二致,但語速似乎慢了些許,“這珠子……是玉髓之心,乃整塊墨玉最精華所在,確有些奇異,內蘊靈秀,故有流光。”他補充了“玉髓之心”這個細節,聽起來合情合理,彷彿在解釋那“雲氣”的成因。
但是!他完全迴避了那個“凸點”!對於她隱含的、關於“機關”或“特殊之處”的試探,他沒有給出任何超出“玉石天然異象”範疇的回答。而且,他那一瞬間的遲疑和驟然銳利起來的審視目光,絕騙不了人!
他在隱瞞什麼!他肯定知道這簪子不止於此!
“原來竟是如此稀世的寶物,果然非同凡響。”柳黛煙適時地垂下眼眸,濃密的長睫遮掩住眼底翻湧的波瀾和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更加直接的追問。她的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受寵若驚與謙卑,“如此貴重之物,民女受之有愧,日後定當更加小心珍藏。”
“既給了你,便好生收著。”李越的語氣恢複了慣常的平淡,聽不出絲毫情緒,彷彿剛才那一瞬間的異常真的隻是燭光跳動造成的錯覺。他放下茶盞,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投下長長的、壓迫感十足的影子,似乎將整個花廳的光線都吸走了大半。“夜深了,歇息吧。”
他沒有再看那簪子一眼,也沒有再看她,轉身,步履沉穩地離開了花廳。然而,柳黛煙卻敏銳地察覺到,他離開的步伐,比來時似乎快了幾分,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想要儘快結束這場對話的意味。
直到他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院門外,柳黛煙才彷彿被抽乾了所有力氣般,緩緩地坐回椅中,後背驚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被秋夜的涼風一吹,帶來一陣戰栗。她指尖無意識地緊緊纏繞著衣帶,直到骨節泛白。
李越的反應,幾乎從側麵證實了她的猜測!這支墨玉凝心簪,定然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而且,這個秘密,很可能與當前緊張的局勢、與柳家的舊案、甚至與先帝和朝堂大局息息相關!否則,以他的性格和城府,絕不會在她這樣一個“無關緊要”的女子麵前,流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異常。
她再次取下簪子,走到燈下,湊到最近處,就著跳躍的燭火,反複觀看、摩挲。那個微小的凸點依舊靜靜地存在那裡,像一隻沉默的、窺視著一切的眼睛,又像是一把塵封的、等待正確鑰匙來開啟的鎖。
這到底是一個開啟什麼的機關?連線著某個隱藏的空間?還是記錄著某種資訊的載體?如果是機關,該如何開啟?需要特定的手法、特定的順序,還是……特定的條件,比如某種溫度、某種光線,或者……某種血脈?
今夜,註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墨玉簪在燈下流轉著幽邃的浮光,那光芒冰冷而神秘,彷彿照見了一段被重重迷霧封鎖的、波瀾壯闊的舊夢。而夢的儘頭,等待她的,是足以顛覆一切、為柳家昭雪的驚人真相,還是更加撲朔迷離、一步踏錯便萬劫不複的深淵迷局?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回頭。父親可能留下的地窖線索,與手中這支神秘的墨玉簪,如同兩條隱約顯現的路徑,指向同一個未知的、危險卻又充滿希望的方向。她必須更加小心,更加謹慎,沿著這若有若無的線索,一步步走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窗外,秋夜深濃,寒星寥落,彷彿無數雙沉默的眼睛,注視著這府邸之中,暗流洶湧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