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夢緣 第311章 慈寧暗湧 執念生根
高公公尖細的嗓音猶在耳畔回響,如同冬日簷下冰淩,刺破攬星樓黎明前的最後一絲寧靜。
“太後娘娘懿旨,請祥瑞公主殿下辰時初刻,慈寧宮敘話。”
流螢送走傳旨的內侍,回轉室內時,臉上血色儘褪,憂心忡忡地望著瓔珞:“公主,太後娘娘常年深居簡出,連宮宴都甚少露麵,為何偏偏在此時召見?昨夜宮宴才剛……這會不會是皇後娘孃的又一計謀?”
瓔珞立於窗前,晨曦微露,天光尚未大亮,將她的側臉勾勒出一圈清冷的光暈。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的菱花鏡,鏡身溫潤,似乎還殘留著昨夜密室中的驚心動魄與鏡影彼岸的生死一線。
太後……這位幾乎被世人遺忘的前朝國母,夏帝的嫡母,慕容皇後的姑母。她在此刻伸手,意欲何為?是福是禍?
“是計謀也好,是轉機也罷,既然懿旨已下,便沒有迴避的餘地。”瓔珞轉過身,麵色已恢複平靜,唯有眼底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更衣,梳妝。不必過於華麗,端莊得體即可。”
她需要時間去思考,去揣度太後的意圖。但同時,她也必須立刻應對眼前的局麵。
在流螢伺候她梳洗更衣的間隙,瓔珞凝神感應菱花鏡。鏡影彼岸,那乳白色的光繭依舊穩定地存在著,如同灰色絕望迷霧中唯一的光源。青木的氣息雖然微弱,卻不再像昨夜那般瀕臨潰散,顯然靜慧太妃留下的鏡符起到了關鍵作用。但光繭之外,那蝕靈迷霧凝聚的恐怖漩渦並未消散,依舊在緩慢而持續地施加著壓力,光繭的光芒在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緩慢黯淡。
現實與鏡影,兩條命運的絲線愈發緊密地纏繞在一起,一方的動蕩必然引發另一方的漣漪。她必須儘快穩住現實的局麵。
辰時初刻,瓔珞準時出現在慈寧宮外。
與麟德殿的富麗堂皇、鳳儀宮的威嚴肅穆不同,慈寧宮處處透著一股曆經歲月沉澱的古樸與寧靜。宮牆略顯斑駁,庭中古木參天,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氣息,偶有身著灰色僧袍的宮女悄無聲息地走過,眉眼低垂,彷彿與世無爭。
引路的嬤嬤態度恭敬卻疏離,將瓔珞引入正殿。
殿內陳設簡素,光線略顯昏暗,唯有佛龕前長明燈的火焰跳躍不定,映照著龕中那尊麵容慈悲的玉觀音。太後並未端坐主位,而是坐在靠窗的暖榻上,手中撚著一串烏木佛珠。她穿著一身深青色常服,未佩珠釵,花白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麵容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秀美,如今布滿了細密的皺紋,一雙眼睛卻並未因年邁而渾濁,反而沉澱著一種洞察世事的通透與……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
“臣女夏侯瓔珞,參見太後娘娘,願太後鳳體安康,福壽綿長。”瓔珞依禮參拜,姿態恭謹。
太後並未立刻叫她起身,目光平靜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並不銳利,卻彷彿能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深處。殿內一時寂靜,隻有佛珠輕輕碰撞的嗒嗒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
良久,太後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卻字句清晰:“起來吧,坐到哀家身邊來。”
“謝太後。”瓔珞依言起身,在太後下首的繡墩上端坐下,垂眸斂目,姿態溫順。
“昨夜宮宴,皇帝賜下的‘琥珀光’,你可飲了?”太後語氣平淡,彷彿隻是隨口一問。
瓔珞心中猛地一緊,袖中的手下意識握緊。來了!她穩住呼吸,抬眼看向太後,目光清澈中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與一絲後怕:“回太後娘娘,臣女不勝酒力,隻淺嘗輒止,便已覺得頭暈目眩,渾身燥熱難當,恐禦前失儀,隻得提前告退,回宮後飲了醒酒湯,折騰半宿方纔安歇。可是那酒……有何不妥?”
她將自己中毒的症狀模糊地歸咎於酒醉,既解釋了離席的原因,又試探太後的反應。
太後撚動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深邃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似乎是在審視她話語的真偽。片刻後,她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聲悠長,帶著看儘繁華的滄桑:“酒無甚不妥,是人心不妥。”
她並未深究,轉而問道:“聽說你回宮途中,曾與靖淵侯蕭煜,在靠近冷宮的迴廊處,有過短暫接觸?”
瓔珞的心臟幾乎漏跳一拍!太後連這個都知道?是蕭煜那邊走漏了風聲,還是慈寧宮的眼線,遠比她想象的要深?她強迫自己保持鎮定,臉上適時地浮現出一抹被冒犯的羞惱與委屈:“太後明鑒!臣女離席後確實偶遇蕭侯爺,彼時臣女酒意上湧,步履不穩,蕭侯爺或許是出於禮節,出手扶了臣女一把,僅此而已!當時尚有臣女的宮女流螢在場,可作證!不知是何人竟在背後編排此等汙濁之言,毀臣女清譽!”
她語氣激動,眼圈微微發紅,將一個受屈辱的公主形象演繹得淋漓儘致。此刻絕不能承認與蕭煜有任何超出常規的接觸,尤其是在那密室之中發生的一切,必須死死捂住。
太後靜靜地看著她表演,目光依舊平靜無波,直到瓔珞說完,才緩緩道:“哀家並未聽信什麼流言,隻是隨口一問。你是皇帝親封的祥瑞公主,代表天家顏麵,言行舉止,自當時刻謹記身份。”
她話鋒一轉,忽然問道:“靜慧太妃……臨終前,可曾交予你何物?或留下什麼話?”
瓔珞心頭再震!太後的目標,果然是靜慧太妃!她腦中飛速運轉,太妃臨終前確實將那關乎鏡影秘密的銅鏡碎片交給了青木,但此事絕不可為外人道。至於話語……
她抬起淚眼朦朧的眼,帶著幾分真實的哀慼:“太妃娘娘慈悲,臨終前曾拉著臣女的手,叮囑臣女……在這深宮之中,莫要輕信他人,需得守住本心。此外……便再無其他了。”她刻意隱去了靜慧太妃提及“因果”、“鏡影”等模糊字眼的部分。
“守住本心……”太後喃喃重複著這四個字,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複雜情緒,似是追憶,似是感慨。她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到瓔珞身上,這次,卻少了幾分審視,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深意。
“孩子,你可知道,在這皇宮裡,有時候,‘祥瑞’之名,並非護身符,反而是催命符。”太後的聲音壓得很低,隻有她們兩人能聽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皇帝看重你,是因為你能帶來‘祥瑞’,但若這‘祥瑞’超出了他的掌控,或者……與某些他忌憚的力量牽扯過深,那便是取禍之道。”
瓔珞屏住呼吸,太後這是在……提醒她?還是在警告她?
“臣女……愚鈍,請太後娘娘明示。”她低下頭,做出惶恐的姿態。
太後卻不再多言,隻是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一絲疲憊:“罷了,你且記住哀家今日的話便是。去吧,哀家也乏了。”
“是,臣女告退。”瓔珞心中疑竇叢生,卻不敢多問,恭敬地行禮退下。
直到走出慈寧宮,被外麵清冷的空氣一激,她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太後的召見,看似雲山霧罩,卻傳遞了幾個關鍵資訊:第一,她知道宮宴上的酒有問題,甚至可能知道“幻夢引”的存在;第二,她關注著自己與蕭煜的動向;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她的目標指向靜慧太妃,並且似乎在隱晦地提醒自己,皇帝對“祥瑞”的態度並非全然信任,其中涉及更深層的權力忌憚。
這位深居簡出的太後,絕非表麵看起來那般與世無爭。她在這場波譎雲詭的權謀中,究竟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回到攬星樓不久,瓔珞尚未理清思緒,一名小內侍便悄悄送來一個密封的小竹筒,聲稱是宮外某人托送來的“安神香料”。
流螢檢查無誤後,才呈給瓔珞。
瓔珞開啟竹筒,裡麵並非香料,而是一張捲起的細小紙條。展開一看,上麵隻有一行淩厲熟悉的字跡,是蕭煜的手筆:
“酒中確為‘幻夢引’,源自南疆巫蠱遺族,宮中線索已斷,斟酒內侍‘自儘’。慕容氏所為無疑,然其如何得此秘藥,待查。勿憂,一切有我。”
紙條末尾,那“勿憂,一切有我”六個字,筆鋒略顯滯澀,不似前麵交代正事那般流暢果決,彷彿寫下時帶著一絲猶豫,最終還是落了筆。
瓔珞捏著紙條,指尖微微泛白。果然是他送來的訊息。線索斷了,內侍滅口,是慕容皇後一貫的狠辣作風。隻是,南疆巫蠱遺族的秘藥……慕容清一個深宮後妃,是如何得到這等詭譎之物的?蘇文瀚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
而蕭煜最後這句……是安撫?是承諾?還是……某種意義上的宣告?
昨夜密室中那混亂而熾熱的畫麵再次不受控製地湧現,他滾燙的呼吸,霸道的擁抱,以及那句烙印在她心頭的“不準離開我”……瓔珞臉頰微熱,心緒煩亂地將紙條湊近燭火,看著它化為灰燼。
他說“勿憂”,可她如何能勿憂?鏡影彼岸姐姐命懸一線,現實之中殺機四伏,而她與這個男人之間,又憑空多出了這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纏。
正在心煩意亂之際,忽然感應到菱花鏡傳來一陣異常的波動!不是青木的意念,而是鏡身本身在微微發燙,鏡麵上竟浮現出些許極其細微的、如同蛛網般的淡金色紋路!
這些紋路……以前從未出現過!是昨夜吸收了那“幻夢引”的藥力,還是因為與鏡影彼岸那乳白色光繭的強烈共鳴所致?
瓔珞嘗試將一絲力量注入鏡中,那淡金色紋路微微一亮,她眼前驟然一花,彷彿看到了一片模糊的景象——不再是鏡影彼岸的灰色迷霧,而是一座氣勢恢宏、守衛森嚴的府邸書房!書房內,一個挺拔的玄色身影正背對著她,與一名暗衛打扮的人低聲交談著什麼,那背影……是蕭煜!
景象一閃而逝,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幻覺。
瓔珞心中駭然!菱花鏡……竟然能映照出蕭煜身邊的景象?這是怎麼回事?是因為昨夜……兩人氣息交融,產生了某種詭異的聯係?還是這鏡子本身,因為某種緣故,發生了未知的異變?
這意外發現讓她既驚且憂。若能藉此窺探蕭煜的動向,或許能獲取更多資訊,但這也意味著,她與蕭煜之間的羈絆,似乎因為那場意外和這麵鏡子,變得更加深刻而不可控。
與此同時,靖淵侯府,書房內。
蕭煜屏退了暗衛,獨自一人站在窗前,望著庭院中嶙峋的假山。他麵容冷峻,眼底卻帶著一絲一夜未眠的血絲,以及更深沉的戾氣。
“幻夢引”……慕容清!她竟敢用這種下作手段!若非他體內有早年機緣巧合下融入的一絲佛門金剛之力,對這類**惑心的邪術有一定抗性,加之他意誌力遠超常人,昨夜恐怕真的會徹底失控,後果不堪設想。
即便如此,他也清晰地記得藥力催發下,自己內心深處那洶湧而出的、對夏侯瓔珞近乎瘋狂的佔有慾。那個清冷、倔強、身世成謎、卻又屢屢牽動他心絃的女人……從最初北境歸來時的驚鴻一瞥,到後來幾次三番的出手相助與試探猜疑,不知何時,她已在他心底留下瞭如此深刻的印記。
“不準離開我……你是我的……”
昨夜他在她耳邊低吼出的話語,此刻回想起來,依舊讓他心驚。那不僅僅是藥力催生的妄念,更是他潛意識裡連自己都未曾正視的……執念。
他煩躁地揉了揉眉心。當務之急,是查出慕容清如何得到的“幻夢引”,以及蘇文瀚是否參與其中。這背後,恐怕牽扯的不僅僅是後宮爭寵,還有可能關聯到南疆的殘餘勢力,甚至……與北境的戰事有關。
還有夏侯瓔珞……想到她,蕭煜心頭那股煩躁感更甚。她此刻定然又驚又怒,或許還會因此而更加疏遠他。他必須儘快處理好這些麻煩,才能……才能如何?他一時竟也有些茫然。
就在這時,他心口毫無征兆地微微一燙,彷彿被什麼無形的力量輕輕觸碰了一下,轉瞬即逝。他蹙眉按住胸口,並未發現任何異常,隻當是昨夜藥力殘留的影響。
他並不知道,在攬星樓中,一麵古老的菱花鏡上,剛剛短暫地映出了他書房內的景象。
皇宮,鳳儀宮。
慕容皇後聽著心腹女官的回報,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廢物!連兩個中了‘幻夢引’的人都跟丟了!蕭煜也就罷了,他身手不凡,心思縝密,那夏侯瓔珞一個弱質女流,你們也能讓她悄無聲息地回到攬星樓?”
女官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娘娘息怒!那祥瑞公主身邊似乎也有能人,我們的人幾次想靠近攬星樓查探,都被一些不明身份的高手暗中攔了回來。而且……而且今早太後娘娘突然召見了她,在慈寧宮待了將近半個時辰。”
“太後?”慕容皇後美眸中閃過一絲忌憚與不解,“她老人家多年不管事,為何會突然對夏侯瓔珞感興趣?”她沉吟片刻,冷笑道,“不管為何,既然太後插了手,我們暫時便不宜再對夏侯瓔珞動用太過激烈的手段。不過……本宮就不信,她次次都能如此好運!”
她轉而問道:“蘇首輔那邊有何訊息?”
女官忙道:“蘇首輔遞話進來,說‘幻夢引’之事到此為止,讓娘娘近期務必安分守己,莫要再節外生枝。陛下雖然昨夜飲多了些,但並非全然昏聵,宮中接連出事,已引起陛下不悅。首輔大人會設法將陛下對北境的注意力,引到蕭煜與祥瑞公主過往的幾次‘巧合’接觸上……”
慕容皇後聞言,臉色稍霽:“還是舅舅思慮周全。你告訴舅舅,本宮知道了。”她眼中寒光閃爍,“蕭煜……夏侯瓔珞……咱們走著瞧!”
攬星樓內,瓔珞反複研究著菱花鏡上新出現的淡金色紋路,卻再無任何異象發生。她嘗試再次感應青木,也隻能感受到光繭的穩定存在,無法進行清晰交流。
太後的提醒,蕭煜的傳信,菱花鏡的異變,慕容皇後的暫時蟄伏,蘇文瀚的暗中謀劃……一切線索如同亂麻,纏繞在她心頭。
她走到書案前,鋪開宣紙,提筆蘸墨,卻久久未能落下。她需要理清頭緒。
皇帝對“祥瑞”的利用與忌憚……
太後與靜慧太妃的陳年舊事……
慕容皇後與蘇文瀚的明槍暗箭……
蕭煜……他複雜的立場與那份突如其來的執念……
還有鏡影彼岸,生死相依的姐姐……
每一方勢力,每一個人,都彷彿棋盤上的棋子,而她,看似是重要的“祥瑞”,實則可能隻是各方博弈中,最為身不由己的那一顆。
她不能坐以待斃。必須主動出擊。
瓔珞目光漸沉,筆尖終於落下,在宣紙上寫下一個字——“藥”。
“幻夢引”是突破口。慕容清如何得到它?宮中誰與南疆巫蠱遺族有牽連?查清這個,或許就能撕開慕容皇後乃至蘇文瀚偽裝的麵具。
而要查此事,依靠她自身的力量遠遠不夠。蕭煜顯然也在追查此事,或許……她可以藉此,與他進行有限度的合作?儘管這無異於與虎謀皮,尤其是在兩人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之後……
想到要與蕭煜再次正麵相對,瓔珞的心跳不由漏了一拍,頰邊泛起隱秘的熱意。她用力閉了閉眼,將那些紛亂的思緒強行壓下。
生存麵前,個人的羞恥與情感,都必須讓步。
她喚來流螢,低聲吩咐:“想辦法,遞訊息給靖淵侯,就說……關於‘幻夢引’,我或許有些線索,想與他……當麵一談。”
流螢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看到瓔珞堅定的神色,立刻領命:“是,公主。”
訊息送出後,瓔珞的心並未平靜,反而更加忐忑。她不知道蕭煜會如何回應,也不知道這次見麵,又會將兩人的關係推向何方。
然而,未等來蕭煜的回應,次日午後,一個更令人震驚的訊息傳來——久病纏身的太後娘娘,昨夜偶感風寒,今日病情驟然加重,竟至昏迷不醒!太醫院所有太醫都被召往慈寧宮會診,宮中氣氛瞬間變得無比凝重!
瓔珞接到訊息時,正在用午膳,手中的銀箸“啪嗒”一聲落在桌上。
太後昨日召見她時,雖顯疲憊,但精神尚可,絕無病入膏肓之象!怎麼會一夜之間就病重昏迷?
是巧合?還是……因為她昨日見了自己,所以才……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慈寧宮的暗湧,似乎比她想象的,還要深邃和致命。
風暴,並未因暫時的平靜而遠去,反而正在醞釀著,更加猛烈的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