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夢緣 第317章 殘鏡映心 北境風起
連綿的北境山脈如同蟄伏的巨獸，在深秋的寒風中袒露著灰褐色的脊梁。草木凋零，肅殺之氣彌漫天地。
一輛看似普通的青篷馬車，在十餘騎精悍護衛的簇擁下，沿著崎嶇難行的山道疾馳。車輪碾過碎石，發出單調而急促的轆轆聲，打破了山野的寂靜。
馬車內，鋪設著厚厚的獸皮，以抵禦越發凜冽的寒氣。瓔珞依舊昏迷著，躺在柔軟的墊子上，身上蓋著蕭煜那件染血後洗淨、卻依舊帶著冷冽鬆針與血腥混合氣息的玄色外袍。她的臉色不再像最初那般死白，微微有了一絲血色，但眉宇間那抹化不開的哀慟與疲憊，卻讓她看起來如同易碎的琉璃。
蕭煜坐在她身側，背脊挺直，如同一尊沉默的守護石像。他肩頭的箭傷已被妥善處理，換上了一身乾淨的深灰色勁裝，少了平日的赫赫威嚴，多了幾分風塵仆仆的滄桑，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在偶爾看向瓔珞時，會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擔憂與複雜。
他已經知曉了部分鏡影世界的慘劇，知曉了她失去至親的痛楚。那份悲痛，如此沉重，甚至透過那詭異的鏡片傳遞過來，讓他的心也跟著陣陣抽緊。他從未想過，這個看似清冷、身負“祥瑞”之名的公主，內心竟承載著如此驚心動魄的秘密與悲傷。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依舊緊握的右手上。那枚菱花鏡的碎片，被她死死攥在掌心，彷彿那是她與某個逝去世界最後的聯係。碎片邊緣，似乎因為沾染了他昨夜療傷時不經意滴落的血珠，呈現出一種極其細微的、暗金色的紋路，與他自身那絲佛門金剛之力隱隱呼應。
這鏡子，太過邪門。他本能地想要將其丟棄，但一想到瓔珞為此付出的代價，以及那鏡中可能還殘存著她姐姐最後的意念，他便硬生生壓下了這個念頭。
“水……”一聲極其微弱的、如同囈語般的聲音響起。
蕭煜猛地回神，立刻俯身靠近：“瓔珞？”
瓔珞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視線先是模糊，繼而漸漸聚焦，映入眼簾的，是蕭煜那張棱角分明、帶著倦色卻難掩關切的俊顏。
她怔住了，意識彷彿還停留在天牢那冰冷刺骨的水獄，停留在鏡影破碎、姐姐消散的絕望瞬間。
“姐……姐姐……”她喃喃出聲，淚水瞬間決堤，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沒入鬢角。
蕭煜心頭一澀，伸手，用指腹有些笨拙地替她擦拭眼淚，聲音低沉而沙啞：“都過去了……你還活著。”
他的觸碰帶著薄繭，有些粗糙，卻奇異地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溫度。瓔珞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眼中那不容錯辨的心疼與堅定，記憶如同潮水般湧回——他持劍劈開水牢的決絕，他染血懷抱的溫暖，他一路的護送……
是他，將她從那個絕望的深淵裡，硬生生撈了出來。
“蕭……煜……”她再次喚出這個名字，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脆弱與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依賴。
“嗯。”蕭煜應了一聲，將她輕輕扶起一些，拿起旁邊溫著的水囊，小心地湊到她唇邊，“先喝點水。”
溫水潤澤了乾涸的喉嚨，也讓她混沌的意識清醒了不少。她這才注意到自己身處行駛的馬車中，窗外是陌生的、荒涼的山景。
“我們……這是在哪裡？”
“在北上的路上。”蕭煜言簡意賅，“京城已不能回去。我們去隕星原，那裡安全。”
隕星原？瓔珞隱約聽過這個地方，是北境邊陲一個龍蛇混雜、不受朝廷完全掌控的區域。他竟然在那裡有根基？
她低頭，看向自己依舊緊握的右手，那枚鏡片碎片硌在掌心，傳來熟悉的、帶著一絲悲涼的溫熱。姐姐……最終還是為了她和那個孩子……
心口傳來一陣劇烈的絞痛，讓她忍不住蜷縮了一下。
“怎麼了？”蕭煜立刻察覺，眉頭緊鎖，“傷口疼？還是……”
瓔珞搖了搖頭，淚水再次無聲滑落：“姐姐她……為了救我……為了那個孩子……消散了……”她哽咽著，將鏡影彼岸最後發生的事情，斷斷續續地告訴了蕭煜。包括那蝕靈迷霧，那帝星血脈的嬰兒，以及青木以心頭血和自身消散為代價，暫時封印了嬰兒眉心的詛咒烙印。
蕭煜靜靜地聽著，儘管早已通過鏡片感應知曉部分，但親耳聽她帶著如此深切的悲痛述說，依舊讓他心中震動。他看著她脆弱哭泣的模樣，一種強烈的保護欲混合著難以言喻的心疼，幾乎要將他淹沒。
他伸出手，不是握住她的手，而是繞過她的肩膀，將她輕輕地、卻不容拒絕地攬入了自己的懷中。
瓔珞身體一僵，下意識地想要掙脫。這懷抱過於親密，帶著屬於他的、強烈的男子氣息，讓她心慌意亂。
“彆動。”蕭煜低沉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想哭，就哭出來。這裡沒有彆人。”
他的手臂堅實有力，胸膛寬闊溫暖，彷彿能為她隔絕外界所有的風雨與險惡。掙紮的力氣，在這一刻彷彿被抽空。連日來的驚恐、悲傷、委屈與無助，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終於不再壓抑，將臉埋在他胸前，失聲痛哭起來。
淚水迅速浸濕了他胸前的衣料。蕭煜沒有說話，隻是收緊了手臂，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如同安撫一隻受驚的幼獸。他從未如此耐心地對待過任何人，也從未允許任何人如此靠近自己的心防。
懷中人兒的哭泣聲，如同細密的針，紮在他心上。他清晰地認識到，不知從何時起，這個叫夏侯瓔珞的女子，已經在他冰封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顆無法忽視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
或許，是從北境歸來第一次見到她那清冷疏離的模樣開始？
或許，是幾次三番在宮闈殺機中看到她堅韌不屈的眼神開始？
又或許，就是在那間密室，藥物催發下，看清了自己內心深處那早已生根的執念開始？
他不知道。他隻知道，此刻擁她入懷，感受著她的顫抖與淚水，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護著她，不讓任何人再傷害她分毫。哪怕與整個朝廷為敵，與天下為敵！
不知哭了多久，瓔珞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壓抑的抽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想從他懷中退出，卻被蕭煜更緊地摟住。
“鏡影世界的事，我會幫你查。”他低聲承諾，語氣鄭重，“那個孩子，既然是你姐姐用命換來的，我定會助你找到他，護他周全。”
瓔珞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你……信我？信這些光怪陸離之事？”
蕭煜抬手，拭去她臉頰的淚痕，目光深邃如夜：“我信你。”頓了頓，他補充道，“而且，那麵鏡子，以及你姐姐犧牲時傳遞出的意念，做不得假。”他的指尖，無意中觸碰到她握著鏡片的手。
就在兩人肌膚相觸的刹那，那枚菱花鏡碎片竟再次微微發燙！這一次，不再是灼痛，而是一種溫潤的暖意。更讓兩人驚訝的是，瓔珞的腦海中，竟再次浮現出鏡影世界的景象！
不再是那片死寂的灰色迷霧，而是一個被淡淡三色光華籠罩的、如同水晶般的狹小空間。空間中央，那個眉心血色封印若隱若現的嬰兒，正安靜地沉睡著，氣息平穩。而在嬰兒身邊，漂浮著幾縷極其微弱的、屬於青木的、帶著不捨與祝福的殘存意念！
姐姐……還留下了一絲守護的力量！那孩子，暫時安全！
這突如其來的感應，讓瓔珞又是心酸又是激動。她連忙將“看到”的景象告訴蕭煜。
蕭煜眸光一凝：“看來，這鏡子雖碎，但與那世界的聯係並未完全斷絕。而且……”他目光落在鏡片邊緣那暗金色的紋路上，“似乎因為我的血……或者說，我的力量，發生了一些變化。”
他能感覺到，那鏡片中似乎多了一絲與他同源的氣息，變得更加……易於掌控？或者說，更容易被他和她共同的力量所激發。
這是一個意外的發現，或許……是未來應對危機的轉機？
“無論如何，這是個好訊息。”蕭煜沉聲道，“證明你姐姐的努力沒有白費。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先確保我們自己的安全，積蓄力量。”
瓔珞點了點頭，經過這一番宣泄與這意外的希望，她感覺心頭的重壓似乎減輕了一些。她看著蕭煜，真誠地道：“謝謝你，蕭煜。”
謝謝你救了我，謝謝你信我，謝謝你……在此刻給我一個可以依靠的懷抱。
蕭煜看著她清澈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心頭微動，一種陌生的、柔軟的情緒悄然蔓延。他微微頷首，算是接受了她的道謝，卻沒有鬆開攬著她的手。
馬車依舊在顛簸前行，車廂內的氣氛卻悄然發生了變化。一種無聲的默契與難以言喻的親密，在兩人之間流淌。
然而，溫馨總是短暫。
數日後，車隊終於抵達了隕星原的邊緣。這裡地勢果然險要，群山環抱，隻有幾條隱秘的峽穀可以通行。
蕭煜麾下早已接到訊息的部屬，已在一處名為“斷刃崖”的險要據點接應。這些人並非朝廷編製內的邊軍，而是蕭煜多年來暗中培養的、絕對忠誠的死士與私兵，他們隻認蕭煜，不認朝廷。
為首的一名中年將領，麵容冷硬，眼神銳利如鷹，名叫石悍，是蕭煜的心腹之一。他看到蕭煜安然無恙，明顯鬆了口氣，但目光在觸及被他小心翼翼扶下馬車的瓔珞時，尤其是看到她與通緝令上一般無二的容貌時，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侯爺！”石悍抱拳行禮，聲音洪亮，“弟兄們已按您的吩咐，將據點內外清理完畢，各處哨卡均已加派雙倍人手。”
“辛苦了。”蕭煜點頭，扶著瓔珞向據點內走去，“近期外界有任何風吹草動，立刻報我。”
“是！”石悍應下，跟在身後，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侯爺，京城來的訊息，皇帝……下了格殺令，罪名是……勾結北狄，謀逆叛國。蘇文瀚和慕容氏的人，正在大肆清洗我們在朝中和軍中的勢力。還有……北狄那邊，蠢蠢欲動，邊境已爆發了幾次小規模衝突。”
每聽一句，蕭煜的眼神便冷一分。聽到“勾結北狄”時，他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冰冷的譏誚。
“知道了。”他語氣平淡，卻帶著山雨欲來的壓迫感，“他們想玩，本侯奉陪到底。”
他將瓔珞安置在一間收拾得乾淨整潔、視線最好的石屋內，吩咐心腹侍女好生照料，便與石悍等人去了議事廳。
瓔珞站在石屋的窗前，望著外麵險峻的群山和遠處隱約可見的、屬於北狄的茫茫草原，心中百感交集。她從一個金尊玉貴的公主，變成了朝廷欽犯，如今更是身處這遠離京華的邊陲險地。前途未卜，危機四伏。
但，姐姐用生命換來的孩子還活著，鏡影世界還有一線希望。
而身邊，還有那個男人……
她低頭，看著掌心那枚似乎與她血脈聯係更加緊密的鏡片碎片，感受著其中微弱卻堅定的暖意，又想起蕭煜那雙深邃而堅定的眼眸。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自心底悄然滋生。
她不能倒下。為了姐姐，為了那個孩子，也為了……那個不惜與天下為敵也要護她周全的男人。
她必須儘快養好傷，弄清楚這鏡片的奧秘，然後……去麵對那席捲而來的狂風暴雨。
窗外，北境的風，帶著塞外特有的蒼涼與肅殺，呼嘯而過，捲起千堆雪。
山雨欲來風滿樓。
而這隕星原，這片被視為蠻荒之地的所在，即將因為他們的到來，成為新一輪風暴醞釀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