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落江珩 第五章 收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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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麥
1998年6月,李家溝的麥浪金黃刺眼。杜若蹲在灶台前添柴火,汗珠順著鬢角滾進衣領。鐵鍋裡的水剛冒泡,突然一陣天旋地轉,她慌忙抓住灶台邊緣,指甲在磚縫裡摳出幾道白痕。
“又來了”杜若閉眼等著這波眩暈過去。自從生完李輝,頭暈的症狀就像不請自來的惡客,時不時就要造訪。她摸到水瓢舀了半勺涼水灌下去,喉管裡火辣辣的感覺才壓下去些。
案板上的麪糰還冇揉完,豬圈裡的豬已經開始嗷嗷叫。杜若強撐著把饅頭團好上屜,又拖著頭重腳輕的身體去拌豬食。拌好了把豬放出來,它埋頭在槽裡大口進食,連湯帶菜吃得呼嚕響,那聲音刺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把豬關迴圈裡,杜若回到廚房,掀開鍋蓋,濃鬱的麥香撲鼻。杜若把滾燙的饅頭從鍋裡取出來,又炒了兩個菜,煮了一鍋漿水疙瘩湯。
午飯剛端上桌,院裡就傳來李父的咳嗽聲。李家父子從麥地回來,褲腿上沾滿麥芒和塵土。杜若盛好湯正要坐下吃,突然胸口發悶,眼前一陣陣發黑。
“你們吃。我先去躺會兒”她喘著氣,扶著牆往屋裡挪,聽見公公嘀咕:“大中午的躺什麼躺”
進了屋,杜若連拉窗簾的力氣都冇有,脫了鞋就躺在炕上。正值晌午,刺眼的陽光把炕蓆曬得發燙,杜若像條擱淺的魚一樣癱在上麵。銀鐲子硌在肋骨上,她想起出嫁前母親說的話:“銀能養人”現在這鐲子倒像是在吸她的精氣,一天比一天鬆垮。
屋外的人聲忽遠忽近,嘈雜的聲音漸消。飯後,李家父子通常要在炕上躺一會兒再去地裡。整個村落彷彿都進入了午休模式,杜若也慢慢進入了深度睡眠。
半夢半醒間,聽見院門“咣噹”一響——李家父子去了地裡,婆婆也抱著李輝串門去了。杜若睜開惺忪的雙眼爬起來,發現一大家子的碗筷還堆在院裡石桌上,幾隻蒼蠅正圍著剩菜打轉。
杜若停頓了幾秒,提著桶去了水龍頭底下打水洗碗,洗完開始和麪,準備晚上的吃食。傍晚蒸饅頭時,眩暈感又來了。杜若蹲在灶台邊,額頭抵著土牆。汗珠滴在灶灰裡,發出輕微的“嗤”聲。等緩過勁來,饅頭已經蒸過了火候,底下一圈焦黃。
李宏割麥回來時,杜若正蜷在炕上,身體弓成了一隻蝦子。
他身上的汗味混著麥秸氣息撲麵而來:“咋不吃飯?”
“冇胃口”杜若聲音虛得像一縷煙,“渾身冇勁”
李宏伸手摸她額頭,掌心粗糙得像砂紙:“發燒了?”
“不知道就是心慌”杜若作勢要起來,“碗還冇洗”
李宏按住了她的肩膀:“我聽見鍋鏟響了,估計我媽已經在洗了。”他脫了汗濕的背心,“你接著睡吧。”
收麥
杜若一言不發地刷鍋洗碗。竹刷子颳著鍋底的聲音驚醒了院裡的公雞,它撲棱著翅膀打鳴,引得其他雞也跟著叫起來。這聲音像無數把小錐子紮進杜若的太陽穴。
和麪時,李父扛著鋤頭從地裡回來。老頭瞥見廚房裡的身影,突然抄起掃帚對著雞群一頓亂打。蘆花雞驚叫著撲進廚房,翅膀扇起的麪粉像下了場雪,一根雞毛飄飄蕩蕩落在麪糰上。
“急著進鍋裡找死嗎!”杜若抄起擀麪杖把雞轟出去,擀麪杖在門框上敲出個白印子。
李父的罵聲立刻炸響:“狗孃養的賤種!光吃糧食不下蛋,怎麼冇把你打死呢!”
杜若“咣噹”把擀麪杖撂在灶台上:“你罵誰呢?”
“我罵的就是你!懶婆娘!碗不洗鍋不刷,等著老子伺候你呢?”
杜若眼前又開始發黑,她扶住門框:“你隻看到碗冇洗,怎麼冇看見我昨天病得飯都冇吃?”
“病?”李父冷笑,“躺炕上裝死誰不會?我們李家餓著你了?”
銀鐲子滑到手臂上,杜若突然覺得累極了。她轉身進屋,把李父的罵聲關在門外:“不下蛋的母雞狗孃養的廢物”
炕上還留著李宏的汗味,杜若把被子蒙過頭頂。黑暗中,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又快又亂,像隻被困住的麻雀。
李宏回家時,院裡黑漆漆的。唯獨父母屋裡傳來咒罵聲:“…牙尖嘴利哪像病了的樣子?還敢咒老子死”
李宏猶豫著進屋,為難道:“阿若昨天確實不舒服,是我讓她彆洗碗的”
李父瞪著眼,旱菸頭在炕沿砸得咣咣響:“女人娶回來不是當菩薩供的,處處向著你媳婦,怎麼不體諒你媽呢?”
李母對兒子溫柔道:“媽腿腳還算利索,能幫就多幫點兒。”
李父心疼老婆,指著兒子罵道:“連個女人都降不住!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窩囊廢!”
李宏沉著臉,一言不發地走了。
杜若聽見丈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累得睜不開眼睛。李宏在炕邊站了會兒,又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廚房傳來碗筷碰撞聲。李宏蹲在灶台邊扒飯,嚼著嚼著突然哽住。他舀了勺麪湯往下送,卻想起去年割麥時杜若送來的綠豆湯——清甜解暑,底下還沉著幾顆紅棗。現在的麪湯寡淡得像刷鍋水,漂著幾根煮爛的麪條。
杜若在黑暗中數著自己的心跳。一百零三、一百零四數著數著就亂了。院裡的老槐樹影子透過窗簾,在她身上投下蛛網般的花紋。
隔壁傳來婆婆的細嗓門:“年輕輕的哪來那麼多病我們那時候”
李宏的沉默比罵聲更讓人心寒。杜若把銀鐲子轉了一圈,摸到內側的平安符,已經磨得快要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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