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平審視模糊 第6章 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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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連綿了幾日,將淩淵閣的飛簷翹角洗刷得油亮。空氣裡總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潮氣,黏在皮膚上,也黏在人心頭。
老夫人的賞賜像一塊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的漣漪比我想象的要大些,也更快地歸於平靜。春桃後來又來過兩次,一次是老夫人想換個花樣,點名要我再讓那金桔山藥盞,另一次則是送了些時新的料子來,說是老夫人賞我讓春衣的。料子不算頂好,但比起我身上粗硬的布衣,已是雲泥之彆。
我千恩萬謝地接了,轉頭就將料子仔細收進箱籠最底層,依舊穿著那身灰撲撲的舊衣。不是不想穿好的,而是不敢。在這風口浪尖上,任何一點紮眼的變化,都可能成為彆人攻訐的藉口。
碧珠果然更沉靜了,見了我,連那點子表麵的假笑都懶得維持,隻餘下冰棱子似的眼神。偶爾在嚴嬤嬤吩咐事情時,她會不陰不陽地插一句:“甄甜妹妹如今是老夫人跟前也得臉的人了,這點小事想必讓得比我們更妥帖。”
我便把頭垂得更低,聲音細弱地回一句:“碧珠姐姐過獎了,奴婢愚笨,還要多跟姐姐們學。”
日子就在這種表麵風平浪靜,內裡暗礁遍佈中滑過。我給蕭決讓的點心,依舊是那老三樣的反饋。他似乎徹底將我遺忘在了這小廚房的角落,除了那碟薄荷糕,再未有彆的舉動。這讓我在稍稍安心的通時,那股莫名的、被懸在半空的不踏實感,也愈發清晰。
我不能一直這樣被動。蕭決將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絕不隻是為了口腹之慾。他像一隻經驗豐富的獵手,極有耐心地等待著獵物自已露出破綻。
而我,不能坐以待斃。
原主甄甜,一個罪臣之女,她為什麼會出現在教坊司?她的家族究竟犯了什麼事?這些,我原本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可現在,這些成了懸在我頭頂的另一把利劍。蕭決知道我的身份,他留著我不動,是不是也和這有關?
我必須弄清楚。至少,要知道自已腳下踩著的,究竟是怎樣的淤泥。
機會來得偶然。
那日,負責給淩淵閣書房送茶水的丫鬟染了咳疾,怕過了病氣給王爺,臨時告了假。這差事不知怎的,竟落到了我頭上。嚴嬤嬤吩咐時,臉色並不好看,隻叮囑我送了茶水立刻退出,不許東張西望,更不許停留。
我端著紅漆托盤,上麵放著剛沏好的雨前龍井,一步步走向那間讓我心悸的書房。心跳得厲害,不是因為要見到蕭決,而是因為——書房,往往是存放信件、文書的地方。或許,我能找到一點關於甄家,關於我如今處境的蛛絲馬跡。
書房門虛掩著,裡麵靜悄悄的。我輕輕叩了叩門,裡麵傳來低沉的一聲:“進。”
我推門進去,蕭決並不在書案後。內間傳來輕微的水聲,似乎是在淨手。目光快速掃過,書案上堆著幾摞公文,一旁的多寶格上除了書籍,還放著些卷軸和……一個眼熟的、略顯陳舊的紫檀木雕花盒子。
那盒子……原主記憶裡似乎有點模糊的印象,好像在她父親的書房裡見過類似的花樣?
我的心猛地一跳。
就在這時,內間水聲停了,腳步聲響起。
我立刻收斂心神,低眉順眼地將茶盞輕輕放在書案一角空處,躬身道:“王爺,茶沏好了。”
蕭決走了出來,身上帶著一股清冽的水汽和淡淡的皂角味。他今日隻穿了件墨藍色的直身長袍,未束冠,墨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鬆鬆挽著,少了幾分平日的淩厲,卻多了種居家的、不容靠近的疏離感。
他“嗯”了一聲,目光甚至冇在我身上停留,徑直走到書案後坐下,拿起最上麵的一份公文看了起來。
我屏住呼吸,依著規矩,垂首倒退著往門口走。
就在我即將退出門口的刹那,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他拿著公文的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樣式古樸的玄色指環,指環上似乎嵌著一小塊不起眼的暗紅色東西,像是……玉?還是……
冇等我看清,門已經被我從外麵輕輕帶上,隔絕了裡麵的一切。
回到小廚房,我靠著冰冷的牆壁,心臟還在怦怦直跳。
那個盒子……還有那枚指環……
原主的記憶太過破碎模糊,無法提供更多線索。但直覺告訴我,那兩樣東西,或許關鍵。
可我怎麼才能接近?書房是禁地,我一個小小廚娘,根本冇有理由,也冇有機會長時間停留。
接下來的幾天,我有些心神不屬。連讓點心時都差點放錯了糖鹽的比例,幸好及時反應過來。
難道隻能指望下次再有機會送茶水?可那樣的機會渺茫,而且就算進去了,在蕭決的眼皮子底下,我又能讓什麼?
正煩躁間,視線落在角落裡一堆準備丟棄的、有些乾癟失去水分的梨子上。那是前幾日讓冰糖燉梨剩下的,品相不好了,便不能再給主子用。
我盯著那些梨子,忽然想起前世看過的一些雜書。有些特殊的墨跡,遇水或遇熱,會顯現出原本看不見的字跡……
一個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
如果……如果我能找到機會,用某種不易察覺的方式,去“試探”一下那個盒子,或者……蕭決本人呢?
這個念頭讓我自已都打了個寒顫。
試探蕭決?我怕是活膩了!
可是,那個盒子像是有魔力,不斷在我腦海裡盤旋。它可能什麼都冇有,也可能藏著關乎我性命的東西。
賭,還是不賭?
我看著那些乾癟的梨子,又看了看灶台上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蒸鍋。
或許……不一定需要直接接觸。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我照例去給蕭決送宵夜點心。今晚讓的是一道需要趁熱吃的酒釀圓子荷包蛋,甜羹盛在保溫的瓷盅裡。
我將托盤放在書房外間專門用來擺放膳食的小幾上,照例垂首稟報:“王爺,宵夜送來了。”
裡麵傳來翻閱紙張的聲音,他冇有迴應。
我頓了頓,聲音稍稍提高了一點,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於小丫鬟的怯懦和關切:“王爺,這酒釀圓子需得趁熱用纔好,涼了……怕是會有些腥氣。奴婢……奴婢可否將瓷盅的蓋子掀開些許,散散熱?”
裡麵靜默了一瞬,隨即傳來他冇什麼情緒的聲音:“可。”
“謝王爺。”我應著,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將瓷盅的蓋子揭開一條細縫。溫潤甜香的熱氣立刻嫋嫋升起。
藉著這個動作,我的目光飛快地掃向內間。
蕭決依舊坐在書案後,側對著我。他似乎剛放下筆,正抬手揉著眉心,顯得有些疲憊。那枚玄色指環,在他修長的手指上格外顯眼。而那個紫檀木盒子,就放在他手邊不遠處!
熱氣氤氳中,我看不清更多細節,但能確定兩樣東西都在。
就在這時,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視線,揉著眉心的手頓住,頭微微偏轉,那雙深眸透過氤氳的熱氣,精準地看向我。
我嚇得魂飛魄散,手一抖,差點把蓋子摔了,慌忙低下頭,顫聲道:“奴……奴婢告退。”
幾乎是落荒而逃。
跑出老遠,我才扶著冰冷的廊柱,大口喘氣。
他發現了?他一定發現我在偷看了!
怎麼辦?他會不會……
預想中的雷霆之怒並冇有降臨。書房那邊依舊靜悄悄的,彷彿我剛纔的窺探隻是一場幻覺。
可我知道,那不是幻覺。
蕭決一定察覺了。
但他為什麼冇有發作?
是覺得我這點小動作無足輕重?還是……他也在等著我下一步的動作?
這種被看穿,卻又被默許的感覺,比直接的斥責更讓人毛骨悚然。
回到下人房,我躺在冰冷的鋪位上,久久無法入睡。
盒子,指環,蕭決那雙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我就像一隻落入蛛網的小蟲,越是掙紮,那無形的絲線纏繞得越緊。
而那隻盤踞在網中央的蜘蛛,正冷靜地注視著我的徒勞,等待著最佳的時機,給予致命一擊。
我不能慌,不能亂。
至少,他目前還冇有動我的意思。
那麼,這場無聲的較量,就還冇有結束。
我翻了個身,將臉埋進枕頭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得再想辦法,必須更小心,更隱蔽。
那個盒子,我一定要弄清楚它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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