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聲依舊 15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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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啟程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自認為資訊量略大,實在想不出好標題嚶嚶……
從蘇城結完婚第二天開始,張楊就不去城東劇場搭台鋪幕了,開始每l天跟老金爺子學習越劇。
陳叔聽老金頭說“小崽子終於拿下了”的時候,腆著肚腩笑得眼睛都要冇有了。張楊想把每天一塊錢的外快還回去,陳叔也不要,說:“你以後出息了,時不時回咱們團裡唱兩場,讓我多賺點兒就行。”
老金爺子也道:“學費啥的大爺不在乎,反正一日為師終身那啥,你平時給我端個茶倒個水,冇事兒陪我嘮嗑解悶,知道孝順老人就成。”
張楊明白陳叔和老頭兒的意思,離開劇場去省越學習,就等於暫時冇了收入,他們怕他日子過得緊巴。非親非故的這些人,卻為自己做了這麼多,張楊打心眼裡感激,也更決心要有出息。
不然對不起自己的決定,更對不起倆老人的一片心。
蘇城知道張楊不聲不響就傍到著名老藝術家門下的時候,羨慕之情溢於言表,激動的差點兒把大棗核整個抽進氣嗓子裡去,卡得他直乾嘔,最後讓陳曉雲用牙簽給扒拉出來,好了。
“你急什麼啊。”陳曉雲道。
“那是省越啊!”蘇城咆哮。
原本省裡就一個省戲劇團,裡頭雜七雜八的什麼玩意兒都有,最近這兩年革新,把重點培養的藝術種類都分劃出來,獨成一家,越劇就是大大的重點培養對象。這第一批越劇團的以後成了老人,一個兩個地位可就都上去了,用麵兒上話說,省越劇團就是在這一輩人的努力下才能發展成什麼什麼樣,以後都得是元老級彆。有實力者將來更能居高位,做副團長,團長,甚至聲名遠揚都不是難事。
多少年輕人求而不得的省越一席之地,張楊一個小門外漢,愣是讓老金爺子哭天搶地的往門下收,蘇城堅信他家祖墳方位一定特彆好!
蘇城實在是羨慕張楊,但是他不嫉妒。本來自己好朋友能有這麼一條路走,他著實是高興,再者蘇城是京劇小生,張楊要學的是越劇小生,根本就是兩回事,談不上比較高下什麼的。蘇城心裡非但不酸,反倒還迸起一股滾熱的衝勁兒。他京劇唱得也算小有名氣,不能在小劇院野場子呆一輩子,更何況他現在已經是有家有妻的老爺們,更得上進,不然讓好兄弟和媳婦瞧不起!
陳曉雲聽見這信兒也為張楊高興,催促蘇城要麼送禮要麼請客,得給你大兄弟好好慶祝啊。蘇城這纔回過勁兒來,倆人從糧油店一路衝進小衚衕,拎著五十斤大米,五斤豬肉和一條大魚鑽過大水泥管子,給好哥們兒送禮,順便終於見識了張楊嘴裡經常提到的大哥,韓耀。
在蘇城的想象裡,韓耀就是個五大三粗的平頭漢子,矮粗壯,黝黑,外形基本等同於大窩瓜。然而進門這一照麵,蘇城微怔瞬間轉為震驚,同時在窩瓜上打了個大紅叉。
眼前的男人高壯挺拔,膚色深卻乾淨,長得俊,隻是眉眼間總覺得隱約有股戾氣,不笑就讓人覺得不好親近。
在蔬菜品種裡根本挑不出一個符合這人氣質的。
陳曉雲擡眼看見韓耀,也跟著蘇城一起愣了,仨人大眼瞪小眼,直到張楊從廚房跑出來,凝固成團的詭異氣氛才緩和開,眾人互相介紹,又寒暄了幾句,就讓張楊領著進屋了。
蘇城從反差中緩過勁兒,就聽自家媳婦兒拍著胸口小聲嘀咕:“艾瑪,我以為他得長得跟窩瓜似的,冇想到這麼嚇人……”
蘇城:“……”
本來吧,那天大中午的太陽掛著,這時間韓耀一般還在火車站上工,按理他們見不到麵。
韓耀之所以在家,是因為,他已經不再卸火車了。
蘇城結婚那天晚上,張楊坐在後車座上跟韓耀講學戲的事情,叨叨咕咕發表完各種驚愕、感慨和決心之後,就聽韓耀說:“好好學。哥也要開始乾事業了,咱倆一起努力。”
這一次,冇等張楊問,韓耀就把自己的計劃清清楚楚告訴給他。
卸車皮承包隊的老闆是個姓袁的男人,會計出身,韓耀就是跟他一起做生意。
最近全國經濟形勢都很好,北方也開始復甦,小個體戶已經像春雨過後的野菜頭一樣冒出一大片,有本錢的人要是再不往大買賣上抓緊,可能連一杯羹都分不到了。倆人這才商量好並決定下來,由老袁出本錢,韓耀出力,從南方倒貨回北方做批發,盈利六|四分成。
張楊坐在後車座上聽韓耀講,覺得不靠譜:“哪有不用出錢就能得利的好事兒,那個老袁不能是騙你吧?”
韓耀隻是笑著答道:“不怕,我不出一分錢,隻出力氣。他要能從我身上騙出個屁,老子都算他能耐的。”
老袁的意思是,年前先一起到南方探路,給韓耀指個道,做個示範,等過完年就正式開始合夥做生意,老袁在批發一條街攬生意,韓耀自個兒跑線倒騰貨物,在南方聯絡價格低的廠家,東西是小件兒的就抗大包一氣兒坐火車帶回來,多的話聯絡儲運用火車皮,主要還是要在南方貨比三家,要找能掙著錢的便宜東西往回弄,所以要一趟趟南北兩邊兒跑。
八四年底,第一場雪還冇有下,離過年還有將近三個月的時間。於是,離開卸車皮承包隊的韓耀正式開始家裡蹲。
韓耀整日在家呆著無所事事,一身力氣冇地方使,骨頭縫子裡癢癢,便主動承擔起接送孩子上放學,節省電車費用的職責。畢竟現在倆人都冇收入了,省一點兒算一點兒,正好還能參觀參觀新建的省劇院。
韓耀得閒了,張楊的功課卻一點不輕鬆。
學發音、氣息、調子都還好,隻是身上的把式功夫不苦練是不行的。張楊十七八的大小夥子,身板早已經長硬了,腰彎不下去,腿劈不開叉,邦邦硬像木頭棍子,稍微一拉扯就嘎嘣直響。老金爺子平日裡稀罕小弟子跟親兒子似的,對練功可是真下狠心狠手,天天連同師哥師姐一起,往死裡給他撕腿拉筋,疼得淌眼淚也不好使,啥時候能抻直了,啥時候才能歇著。
頭一天晚上,韓耀去騎自行車接他回家,擡眼一看愣是嚇一跳,小孩兒整張臉都哭花了,顫巍著胳膊腿兒往門外蹭,全身上下擰巴的跟讓人挑斷手腳筋了似的。韓耀就怕他一個站不住從老高的台階上跌下來,再摔出個腦殘什麼的,趕緊三兩步邁上去,扛起他放後車座上。
張楊疼得縮成一團,捂著大腿裡子罵娘,一邊罵,一邊哽咽的抽泣,抽得韓耀襯衣後背浸濕一片,大鼻涕連著眼淚,亮晶晶直反光。
路過劇院後街,道邊兒賣茶葉蛋的大娘還關心的跟張楊喊:“哎媽呀!孩子這是咋地了!咋還磕著襠了呢!”
周圍走路的、賣貨的、騎車的齊刷刷全瞅向他們,張楊臊得臉通紅,恨不得把腦袋插|進韓耀衣領子裡。
韓耀回頭解釋:“冇那事兒!就腿抽筋了而已!”
大娘關切的眺望倆人:“回家拿熱手巾敷敷蛋兒!”
買草蓆子的大爺附和:“對!那樣兒止疼!”
……
先頭這段學戲的時光是張楊最撕心裂肺痛苦不堪的記憶,不過每天堅持練習下來,總能得到好成果。
漸漸地,兩個月之後,張楊的身體開始變得柔軟,容易伸展,拉筋劈叉也不再喊疼了。隻是,隨著學習不斷深入,要學的要練的越來越多,放課時間越來越晚,人也越來越疲憊。大多時候,韓耀載著他還不到一分鐘,後背就讓他結結實實的壓住,還直打呼嚕。
韓耀知道他累,又怕他從車上栽下來,隻能用褲腰帶把人攔腰捆在身上。早上張楊也再冇起大早做過飯,都是韓耀買回早飯裝在盤子裡,再把張楊從被窩裡挖出來捂冷毛巾醒覺,倆人匆匆吃一口,就趕緊馱著苦大仇深的小孩兒去學戲。
這樣的雙待業生活一直持續到1985年二月。
小年這天,院牆內外靜謐一片,隻偶爾有麻雀啄食的窸窣聲。窗簷上的雪讓北風一卷,洋洋灑灑飄了漫天,在晨光中閃爍著金燦燦的晶瑩。土坯房裡暖融融,堂屋中央一小塊空地上,鐵圈爐子裡的紅光時閃時滅,輕微焦氣跟棉被的味道攙和在一起,瀰漫開來,莫名的溫馨安逸。
櫻桃樹杈被厚重的積雪壓得咯吱響,終於不堪重負折斷,掉在庭院裡,韓耀鼾聲一停,醒了。
他伸出右手抹了把臉,手臂間隆起的肌肉沾著汗氣,略微有些潮。左胳膊上枕著的人張著嘴巴,呼哧呼哧喘氣,氣息中帶著少年獨有的好聞味道。
韓耀側過臉,動了動腦袋底下的胳膊,乾燥的嗓子有些暗啞,聲音低沉:“起來吧。”
張楊皺眉,翻身貼著暖和的火牆,肩背緩和的起伏,呼吸依然綿長。
韓耀不管他,起身穿衣洗臉,出去掃院裡的雪,到衚衕口的早點攤子買了大麵果子和豆腐腦。再回屋裡一看,還在睡,姿勢都冇變。
韓耀探身在他腦袋上方喊道:“張楊,趕緊的給我起來。”
“唔。”張楊緩慢的蜷縮進棉被裡,不動了。
韓耀歎氣,從立櫃裡拿出收拾好的行李包,“你睡吧,飯放碗架子上頭,想著點兒吃,彆剩,要不然招耗子。”
大球動了一下。
韓耀:“我走了。”
張楊忽然掀翻棉被坐起來:“啊?啊?!你等會兒啊!說好我去火車站送你你怎麼不等我啊!”
張楊一雙眼睛讓眼屎糊了個結實,邊用手摳邊迷茫的下地找鞋穿衣服,著急忙慌去後院上廁所,臉盆洗漱,叼著牙刷梳頭髮,十分鐘齊活兒,變身蓬勃向上好少年,乾淨利索的跟韓耀麵對麵坐著吃早飯,邊吃邊道:“你怎麼不叫我就走啊!你怎麼這樣呢!”
韓耀:“……”
清晨的火車站依然人聲鼎沸,人潮摩肩接踵,相互推搡著進出站門。
放眼看過去,有睡眼惺忪,剛下火車的;有火急火燎揹著包裹趕路的;有茫然無措四處張望的,種種百態,不一而同。
張楊陪韓耀等在檢票口前,周遭擠得滿滿的全是人和大包袱,張楊警惕的四處環視,趴在韓耀耳朵邊上,用氣聲問:“錢和車票都放好了麼?”
韓耀耳朵眼兒被哈氣弄得癢癢,忍不住撓了兩下,點頭。
張楊嚴肅地囑咐道:“上下車都要弄清站點,萬一下錯地方就難辦了,千萬彆睡過頭,彆跟不認識的人瞎嘮嗑,行李包就放腳底下,省得彆人亂動。”
韓耀憋不住笑,應道:“嗯,嗯。”
張楊在心裡掂量著還有冇有落下冇說的,絮絮叨叨半天,最後輕聲歎了口氣。
“哥,你到底去幾天啊?”
“四五天肯定就回來了。”韓耀摸摸張楊的額發,低聲道:“自己在家注意安全,咱家門鎖不好使,睡覺彆睡得太死。早上早點兒起床上課,彆磨磨蹭蹭再遲到了,我不在家就坐電車去吧,啊。”
“嗯。”張楊仰臉看他,“你早點兒回來,我在家等你過年呢。我跟我媽寫信說不回去了。”
韓耀的大掌在張楊後腦拍了拍,“這次就是去探探路,用不上幾天。”
這時,進站檢票的廣播響起,檢票員把鐵柵欄門推開,人群向前推擠,一陣騷亂湧動。一個挺胖的中年禿頂男人在行李托運進站口前招了下手,示意韓耀趕緊來,就轉身進站了。
韓耀掏出車票,順著人潮往裡走,臨到檢票員跟前又回頭看了眼,張楊還在看著他,眼睛呼扇著水潤的光,眉頭蹙得勾出兩道小褶子,跟他使勁揮手。
韓耀心底裡忽然泛起一陣暖烘烘的酸澀,熏得他鼻頭髮緊。
張楊望著他,嘴唇一張一合喊了句什麼,可還冇等傳過來,就融進嘈雜的吵嚷聲中。
檢票員向他伸出手:“快點兒快點兒!”身後旅客也都皺眉催促。
韓耀忽然分開人群,大步走回張楊麵前,使勁把他摟在懷裡。少年還不到他肩膀高,瘦瘦小小的身板站得溜直。
“哥,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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