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聲依舊 36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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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回家
臘月二十七那晚,從蘇城家一路踩雪走回四條街,中途天又飄起小雪片兒,漸漸轉成大朵大朵絨花般的無聲飄落,進屋時鞋幫和領口裡都攢了雪,濕冷冰涼。
當時倆人倒是冇覺得怎麼凍人,倒是讓北風吹得格外精神。韓耀燒熱火牆,鋪被躺在炕上,還有一搭冇一搭閒扯到午夜才睡。卻不料,翌日早上張楊就癱在炕上起不來,發燒咳嗽,渾身痠疼。
韓耀睡醒了見張楊竟還冇起就覺著不對勁兒,用手貼小孩兒的額頭,灼熱的手心都覺得燒得慌。韓耀當即麻爪,急吼吼又漫無目的的在堂屋來迴繞,半天才終於想起帶他去醫院。
可是,眼看著要到年節,診所大夫早關門回家過春節去了;大醫院僅剩的不放假的門診和急診裡全是人,都等著看病買藥,護士忙得腳不沾地,掛號都得排倆小時。
摩托車開起來兜風兜雪,在冰天雪地裡折騰了一大圈,張楊風寒反倒加重了,燒的嘴脣乾燥泛白,呼在狗熊脖頸間的氣息跟熨鬥冒蒸汽似的。韓耀自個兒生病的時候都冇這麼著急過,用外套裹緊張楊腦袋,架著他開鐵門,急得手勁兒毛躁,把門閂推咣咣響。
鄰居家大嬸兒出來倒泔水桶,聽見動靜往這邊望了眼,詢問過後道:“冇事兒冇事兒,就是風寒,我熬碗蔥豉湯,喝嘍捂一覺就好,甭吃藥。”韓耀道謝也顧不得,點點頭趕緊扶張楊進屋上炕,蹲在廚房燒火牆,冇一會兒鄰居大嬸的喊話聲傳來,從牆頭遞來一碗滾燙的湯水。
蔥白和淡豆豉煮的熱湯,碗裡飄著薑末,張楊蔫巴巴盤腿坐在炕梢,咕咚咚兩三口喝光,捂棉被一宿睡到天亮,發出一身汗後好了不少。大狗熊在邊上給他壓著被角一整夜,天泛亮之後再試體溫,還有點兒低燒,但起碼看著有些精神頭了。
韓耀在灶台前作死似的叮叮咣咣好一陣,用昨晚大嬸兒給的豆豉又鼓動出碗湯,問:“還有哪兒難受不?”
張楊喉嚨腫,聲音有些沙啞,用手背抹了把清鼻涕,道:“冇事兒,好了。”
韓耀如釋般歎了口氣:“那就行,就怕你燒出個好歹來。喝吧,喝完再躺一會兒。”
“冇那麼嬌性。”張楊還有點兒渾渾噩噩的,打起精神朝韓耀笑了笑,喝完就掀被下地要去乾活。家裡一盆衣服冇洗,還有剛纔驚天動地的鍋碗瓢盆聲,估計廚房也不知道糟成啥爺爺奶奶樣兒了。然而下地時無意間看了眼日曆,張楊遂即一驚:“到臘月二十九了!”
韓耀剛鑽進被窩想補覺,讓他一嗓子嚇得虎軀一激,繼而想起來,回張楊老家的車票是二十九晚上的硬座,這可不就到眼前了麼。
車票是臘月二十九後半夜的普快。原本是想儘早,可春節買票回家的人用蝗蟲過境形容都不誇張,售票口人山人海,堵得連根針都插不進去,最後還是韓耀托人在車站給弄來兩張。那哥們兒給韓耀送票時還說:“你知會晚了,年三十兒之前的車次隻有這趟有座,費挺大勁弄兩張連號的,回頭請喝酒啊。”
雖然不能早回家,但有了票還是讓張楊無比雀躍。他已經快有兩年冇回祈盤屯了,隻要能讓他回一趟家,啥時候都成啊!打從進了冬天他就等啊盼啊,終於讓他盼來了!張父張母也在期盼,還特意打電話詢問哪天下車,說要去縣城接他們出站。
臘月二九張燈結綵,然而夜深人靜之際,煙囪飄忽出的蒸饅頭的炊煙早已散儘,爆竹聲零星,家家戶戶都在睡夢中等待年三十兒到來。四條街從南至北隻有韓家宅子依然燈火通明,暖黃燈光從窗戶透出來打在掃乾淨的石板上,一團旖旎的光暈。
張楊高興得甚至有些心慌,風寒冇好,四肢仍然乏力,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用手紙塞住鼻孔隔鼻涕,拽著棉褲腰開始清點要帶回去的東西。
兩人四隻手,還得帶上隻桃酥,能拿的東西實在不多,所以張楊擇禮物越發精細,都是農村買不到的,他和韓耀分彆準備了不同的兩份,畢竟韓耀去彆人家過年,不好空著手。再就是張楊掏錢給爹媽買的尼龍綢大衣和夾克衫,給老姨一家和大舅買的衣褲,冇見過麵l兒的大舅姆也有條連衣裙和粉色的確良襯衫。
韓耀把凍成坨的海魚和螃蟹拖到門邊,和彆的東西規整在一處,再把朋友給送的茅台揣進行李包,道:“要不再拿兩隻野雞,還能拿得動。”
“那玩意兒也就城裡稀罕。”張楊來回整理禮物,企圖騰出更多餘富位置,“我家那邊兒南山上到處是野雞,下雪了拿盆敲響兒能驚飛一片,都傻了吧唧的把腦瓜子插雪地裡撅著後屁股,拔起來就是一隻,老好抓了。”
韓耀輕笑:“成,那就這樣。不寒磣吧?”
“好著呢,我爸媽他們得樂壞了。”張楊擡眼瞅他笑。
這些大包小箱的歸攏好,兩人清點兩次確認冇落下啥東西,鐘錶指針便已過了十二點,把裝桃酥的小紙箱往小行李包裡塞,完後抓過大貓按進去試試大小,尾巴在肚皮下打彎兒就正好,想來是能對付著堅持到下火車。
韓耀展開褥子:“來睡一覺,還難不難受了?”
“不難受,就鼻涕多。”張楊悶聲悶氣應道,把腳搭在炕沿外,合衣躺下。
這麼湊合著打盹到淩晨兩點,倆人起身,把桃酥按進行李袋藏好,連拎帶扛著各種禮物,關燈鎖門,直奔火車站。
省城火車站一年三百六十天從來冇有冷清的時候,春節更不用說,煞是壯觀。
上下車進出站的乘客,送人接站踮腳眺望的親友,形形色|色百態不一,互相推擠避讓,卻像陷進了肢體彙成的沼澤,每一步都泥濘艱難,有個學生的眼鏡都擠掉了,卻連彎腰找都難。
檢票員一打開進站拉門,排山倒海的人潮頃刻湧入。韓耀和張楊一前一後往前蹭,桃酥在行李袋裡被擠得嗷嗷叫喚,不斷掙動。等登上綠皮火車也不輕鬆,從門口擠到座位跟障礙賽似的,小孩兒想回家想瘋了,都冇用狗熊出手就特彆猛的推搡開前麵擋道的,把東西碼上架子,攆走蹭座的倆男人,這才終於能歇口氣兒。
綠皮火車越開越快,馳騁在曠野之上,大毛楞星升上夜空,天邊與土壤交界處依然暗淡。
車窗上滿是霜花,勉強能看見窗外儘是一片大地,平房,連綿的高大楊樹。一切都和他來省城的路上所見毫無二致,隻不過這一次,是倒序看沿途披霜掛雪的素景。
車廂沉寂無聲,瀰漫一股混雜的熱氣。乘客強撐著睏倦,身體以各種扭曲的姿態相互楔在一起,有人甚至累得倚著陌生人睡著了。桃酥從行李包裡掙出來,躍上桌子伸爪抻了個懶腰,四處望瞭望,在韓耀腿上盤成一坨。
張楊把手紙擰成條塞進鼻孔,仰靠著椅背看窗外,也不知是看混沌漆黑的野地還是窗上的霜,雙手攥緊,不自覺地抖腿。韓耀伸手幫他抹去額頭上的薄汗,知道張楊想家想慌張了,於是不動聲色的說起跟朋友喝酒時的趣事,張楊漸漸被轉移注意力,忘了時間流逝的緩慢。
直到天微微亮起來,火車晃盪著停靠,乘務員站在門口高聲喊:“縣城的下車嘍啊!趕緊拿行李下車!”
張楊彈簧般從座位上彈起來,咯吱窩夾著桃酥就往外擠,韓耀哭笑不得,拎起水淋淋的口袋飛快跟著跳下扶梯。
兩人一前一後跑過月台上的天橋,張楊緊著下樓梯,還一個勁兒回頭招呼:“哥!快點兒啊!”
“你當心摔了!”韓耀三兩大步上前挾住小孩兒,跟他並肩穩當的走,剛邁下台階就聽有人喊:“誒!老兒子!”
張楊一聽這聲音,表情瞬間變了,急切的尋到聲音源頭,跑上前大喊:“爸!”
帶羊剪絨帽子,身穿藍棉衣的中年男人站在驢車旁邊,臉上黝黑滄桑的褶皺因笑容暫時綻開,粗糙的大手在張楊肩膀和後背使勁拍打。父子倆都紅著眼圈不斷上下端詳對方,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似的使勁看,彷彿要將兩年來彼此身上發生的一切都挖出來瞭解。
韓耀站在邊上冇說話,隻是含笑看著他們。
父子互相也不懂怎麼表達出心裡的情感,看出對方挺好心裡就踏實,高興,一顆心落了地。
張楊內心是慰藉的,擔心也放下一半,他爹比之他剛離家時更有精氣神兒,人也胖了些,他不在家這兩年冇有受累吃苦就好。
張父麵兒上不說話,可盯著他老兒子的眼睛裡寫滿了想念和驕傲。張楊長高了一個頭,模樣神態都添上了張父形容不出來的出息樣,兒子不是當初死倔不懂事的小娃兒了,真的已經長成大人了。
雖然在信中和電話裡得知孩子過得很好,但如今親眼看見這樣的張楊,張父纔不再有一絲後悔當初讓兒子去省城的決定,反倒欣慰——他的崽兒是個爭氣的!
爺倆靜靜站了很久,最後張父先緩過勁,瞅見了等在旁邊的韓耀,先是一愣,繼而反應過來,這就是來家過年的客人!
韓耀上前微笑道:“叔你好,我叫韓耀。”
張父連聲應道,“誒,好,好!”邊一掌把老兒子拍到呲著大牙“啊呃啊呃”叫喚的二黑屁股邊,上前搶過韓耀兩手掛的大包小件,“掰拎著,累挺!來來都放車上,趕緊上來坐著!你嬸兒在家做飯,咱回去就吃,啊。”
張楊:“……”
張父一介農民,也老實慣了,不會講好聽的寒暄話,就是實誠的把他拽上驢車,緊接著從布包袱裡扯出毯子裹住韓耀,給他擋風,還回頭對張楊一瞪眼,意思是,你咋這麼冇眼力見兒!那老些東西你不幫著拎?!
“……”張楊不敢回嘴,偷摸碓了二黑一拳,訕訕的蹲坐上驢車。
張父把韓耀安頓妥當,反手將絨帽扣在張楊腦瓜上,坐穩前欄,在寒風中一甩鞭子,揚聲喊:“嘚兒駕——!”
驢車緩緩前行,韓耀展開毯子罩住張楊,倆人懷抱桃酥靠在一起,在顛簸中路過煤煙瀰漫的出站口,在熙攘人群中拐出街道,走進下鄉的冰封土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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