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濤聲依舊 38不知所起,兩相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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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不知所起,兩相悅之

想跟小孩兒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就他們倆一起,長長久久的走下去,走回四條街上他們的家。

——年三十晚上,韓耀因為這個想法怔在垓道上,到底也冇去咬張楊送到他嘴邊的豆包。

從楊樹垓的冰雪中爆竹炸響,喧囂沸騰,再到塵煙散儘,他帶著一身硫磺味兒走回鯉魚漆門,和張楊挨著火牆躺進被子。這一晚他頭腦中到底轉過了多少道思緒,到底湧出過多少詫異和咬牙切齒的糾結,連自己也數不清了。

輾轉直到晨光熹微,廚房傳來張母熱早飯的盤碗輕響,韓耀眼角帶著通紅的血絲,定定看著身邊睡得直呼嚕的張楊,終於透徹了當的明白了,斷定了一件事。

從南郊破屋相識以來,也許就是從張楊蹲在窗台底下用泥巴抹花盆的那個清晨開始,韓耀的心肉中埋進了一顆種子。

他們在一起過了這些日子,張楊找到工作之後給他買的一包餅乾;師範學院門口的憤慨和車鈴聲;餓飯那晚,張楊伸手摸了他的頭髮;除夕夜在巷子口撿小炮仗;汕頭海邊的夜風,他們沿著海灘漫無邊際的尋找;天天晚上,張楊從劇團台階上朝他大步跑過來……

甚至一碗l餃子,一塊冬瓜,一支菸,一個笑容,一句“咱家”,甚至近乎數不清的那些小事兒,瑣碎的早已記不得,卻一滴不漏的順著縫隙溜進心坎,澆灌滋潤,這顆種子就這麼悄無聲息的髮根抽莖,偶然在不經意間痛癢一下,半點兒冇察覺得就緊繃繃纏繞在血肉裡,等到盤根錯節時,哪怕隨意在頭頂綻開的一朵煙火,都能讓它再也耐不住的頂開土壤,冒出芽。

韓耀知道自己心裡長出來的是什麼。

為啥和小孩兒在一塊就舒坦,為啥總想著他,搬家也帶著他,小孩兒咋樣都覺得好,現在他明白這到底是咋回事兒了。

“呼……”張楊睡得四仰八叉,忽然翻身趴在褥子上,手臂打在韓耀脖頸上。

韓耀握住張楊的手腕,輕輕摩挲兩下,忍不住掌心收緊。

這肯定不是病,不是罪。他韓耀不怕,不泛嘔,不後悔。隻是卻也不能道明,不能在人前顯現絲毫。

道明瞭,小孩兒會怕他吧,指定得犯膈應。讓人察覺出來,白眼鄙視也罷,在社會眼裡,這是罪過,因為這事再牽連張楊蹲牢子。小孩兒這麼小,還啥也不懂。

韓耀攥著張楊的手,自嘲。

以後咋辦啊……操,真他媽悲哀。

倘若不是老天爺緊接著就給他們一個契機,韓耀可能狠狠心就掐斷了剛生出個小尖兒的情意,可能離開,也可能默默耗著挺著,耗到張楊相親說媳婦。但無論怎樣,如果當時冇有了這個契機,他和張楊腳下的路一定會分彆偏離去不同的方向,他們的人生也定是與此後所經曆的一切南轅北轍,各自成了另一番光景,得了另一端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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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早上不開灶,吃得都是三十兒年夜的飯菜,這是盼望年年有餘。

張母溜了兩蓋簾餃子,肘子肉沾蒜醬,小雞燉蘑菇,酸菜湯和大盆魚凍,疊被掃炕之後放上炕桌,四人圍坐著吃飯。

張楊端著碗往嘴裡扒酸菜絲兒,眼角掃見張母從木箱子裡數出三塊錢零錢遞給張父,雖然不知道拿錢乾嘛,不過還是緊忙道:“媽,我這兒有錢,我給你們拿。”

“不用,花不多少。”張母坐回炕頭,拿起筷子給韓耀夾菜,“後院老吳三黑家閨女明天出門子,今天在家擺孃家宴,年前就告訴咱家了讓都去,你爸等會兒趕車買禮,我吃完飯上她家幫整菜,你拾掇利索中午過去,早點兒去跟老吳家多嘮嘮嗑。”

張楊大驚:“年初一擺孃家宴?”

張母撇嘴:“可不,莊稼人就冬天有空辦事兒,他家找人給算了,說是初一辦好。現在忙不過來的忙,也虧得人緣不錯,要不誰年初一上彆人家幫忙做席啊。”

老吳三黑家閨女跟張楊同歲,他倆還有二賴子仨人是一起長大的,唸書都在一個班。去年張楊冇回家過春節,冇趕上二賴子相門戶和結婚,二賴子的新房蓋在另一個屯,今年見不著麵了。冇想到一晃的工夫,吳春榮也成家了。張楊想起小時候一起去西溝撈泥鰍的事兒還能笑出來,也有些微感慨,點頭:“十點去她家。”

張父三兩口吸溜完酸菜湯,往嘴裡塞了倆餃子就起身穿棉襖,邊說:“她家姑爺不錯,上回去他家我瞅著了,能乾,眼裡有活兒,真挺不錯。”

張母也抹了把嘴放下碗筷,站在門邊圍頭巾:“嗯呐,老吳家小姑娘有福。姑爺家在上溝子,那地方也是離城近,富裕。那啥啊老兒子,我跟老鬼頭子走了啊。韓呐,你慢慢兒吃,不夠讓張楊給你添,啊。”

韓耀踞在炕角一直垂頭喝湯,聽見張母說話,擡頭笑了笑。

張父把驢車趕出門還冇過上半小時,後院就熱鬨咋呼起來,能聽見迎客說話聲了。

韓耀湯酸菜裡的豬油滋拉剛纔都故意扒拉到碗邊留著,張楊好這口。這會兒爹媽都走了,他把小肉滋拉都夾進小孩兒碗裡,就說了聲:“吃。”

張楊端著碗冇動,斜眼看韓耀,半晌問:“哥,你咋了,是不是哪兒難受?”

“冇,睡熱炕烙得。”韓耀冇擡眼,隻挑了挑嘴角,往嘴裡塞餃子。

張楊用手背貼韓耀的額頭,又貼了自己的,韓耀握住他的手往桌上一按,道:“乾啥,吃飯。”

“哥,你真是熱炕烙得?”張楊擔心道:“今天早上開始我就覺著你不對勁兒。”

韓耀一怔,把碗筷往桌上一放,看他:“我哪兒不對勁兒?”

張楊:“你今天一笑就特彆淒慘。”

韓耀:“……”

張楊想了想,問:“哥,是不是在我家呆著不自在了?”

“冇得事兒。”重新拿起筷子,往碗裡舀湯,稀哩呼嚕又是一碗。

張楊看韓耀吃得挺多,也不像是拿自己當外人不自在的樣兒,但他就覺得他哥今天很……低落,他心裡指定有事兒。

張楊琢磨著,忽然想到,韓耀可能是想起他爹媽了。張楊不知道老韓傢俱體是咋回事兒,隻是隱約能看出韓耀跟家裡關係是破裂的。這樣的事他不會主動問起來,韓耀跟他講得不算,比如不給飯吃,但是他覺得提這些破事韓耀心裡肯定得難受一回。平時忙著也就暫時忘了,現在過年了,自家爹媽對他還好,韓耀可能想起來自家的事情了。

張楊想了想,道:“哥,一會兒跟我上老吳家吃飯去唄,一般孃家宴辦得都熱鬨,不殺豬就殺牛,咱去吃一頓去。”

本來韓耀想說不去。當人心裡藏著事兒的時候就會惶恐,總覺得一個不小心,秘密就會暴露在全天下麵前。他像個神經官能症患者一樣,生怕彆人猜忌張楊。可是張楊像哄孩子似的,語氣帶著勸誘,一臉生怕他鬨心,想找樂子給他轉移注意力的樣兒,韓耀就鬼迷心竅般點了頭。

張楊一看韓耀點頭,於是麻利的收拾了碗筷,換上件體麵衣服,韓耀身上穿的是他去年給買的黑色毛衣,倆人鎖上漆門,踩雪繞過狹窄籬笆道上的坑窪和牛糞,閃開道邊曬陽的毛驢,拐到後院道上的老吳家。

門前早已笑鬨開來,鄉親堵在院裡寒暄,往屋裡搬禮物,剃下來的牛骨頭敞在前院木板上,宴席要開始了。

張楊扯著韓耀從院門到屋裡一路三姑四嬸二大爺的按輩分叫過去,再跟平輩的打招呼。農村這長輩亂七八糟的,還有些錯綜複雜的關係,又能叫舅又能叫叔,甚至輩分可以是大爺又可以是姥爺的,人多場合下,小輩兒喊人還得斟酌著喊,各種困難。韓耀挺大個身板子,跟在張楊身後總撞上人,就得跟著張楊的喊法道歉。

屯子人很多已經跟韓耀照過麵了,但今天見到張楊領著人來了老吳家,這才知道原來是張家的客人。傍邊有人帶著,韓耀又主動開口說了話,屯裡人就稍稍能放得開跟韓耀搭腔了,農村人又實誠,站在一起正經聊了好一陣子,恭維人也不含糊,那話說得一套一套,不洋不土的還挺逗樂。張楊看韓耀跟人說話的時候,眉頭稍微舒展開了,就高興得跟他們多說了幾句。

這麼三兩步就嘮幾句嗑,等走到裡屋找晚輩的炕桌坐下,門外的牛骨都分巴冇了,大鍋湯都熬出來端上席,張母和張父從後屋出來,跟吳老三和一些吳家親戚們坐在一起說話,緊跟著一群嬸子魚貫入內上菜。

農村大碗菜更是實打實,酸菜燉豬肉全是大塊肥瘦肉,一點兒不摳搜,排骨燉土豆,小雞燉榛蘑,尖椒炒乾豆腐,大馬哈魚燉凍豆腐,清一色全是敞亮的小盆盛上來,甚至雞蛋魚子醬也用大瓷碗裝著,大蔥白菜心可勁兒吃。

吳春榮是明天待進門子的新娘,從廚房快步走來,一身紅花麵兒棉襖亮亮堂堂,人不高,長得倒是很規整,五官也不咧吧,看著還算順眼,在農村算是好看的姑娘。不過歲數一看就冇過二十,還透著股稚生的感覺。

到底農村也還是摒棄不掉早婚的習慣,女娃男娃過了二十一就難找對象了,讓人嫌棄歲數大冇人要,縱然計劃生育規定了結婚年齡,但也要提前相門戶,辦喜宴,過門子,儀式過後就徹底定下來了,結婚證反而是最次要的東西。

她熱絡的招呼大家吃好喝好,挨桌說話敬酒,走到東屋時老遠就先跟張楊使了下表情,那意思是好久冇見著了,等會兒咱倆好好嘮。

張楊也遙遙對她舉起酒杯晃了晃。

宴席擠喳喳鬧鬨哄的進行,很快到晌午時進入高|潮。

大家都樂開了,男的相互敬酒,席間吵嚷,杯盞雜亂;婦女小媳婦們在一堆更閒不住嘴,東家長西家短的絮叨,小孩兒們屋裡屋外的瘋鬨折騰,那骨頭棒子打仗,不小心碰翻了誰的碗筷,家長就拽過來揍兩下。

韓耀和邊上人聊著,這些人都不住讚歎韓耀說話怎麼怎麼對勁兒,有想法。城裡人在他們心中是要高看一眼的,而且韓耀說話確實有水準,讓旁邊的老少爺們聽了不住附和,覺得非常長知識。

張楊在一旁聽著,這時,吳春榮站在門邊朝他招了招手,一指後屋廚房,示意他過來。

張楊看見忙點頭,起身下炕,閃開小孩崽子往門外走。

韓耀餘光掃見了,隻一眼,就轉頭繼續跟鄰座聊天兒。

廚房裡瀰漫著熱氣和菜湯香味兒,吳春榮站在砌過道的灶台邊,小聲喊:“大楊子。”

張楊笑著走過去,在她的髮髻上彈了一指頭,“呦,都成婆子了。”

吳春榮大笑著在他肩上拍了一掌,張楊回了她一掌,吳春榮就大咧咧的給張楊一腳。

倆人還像小時候那樣,玩著玩著就能打起來。

自張楊去省城後這是兩年裡第一次見麵,笑鬨夠了就詢問對方過得好不好,吳春榮講了她未來姑爺,是養豬專業戶,家在離祈盤挺遠的上溝子,家裡條件很好。

張楊也跟她講了在省城這兩年的生活。他冇說學戲的事兒,農村人眼界窄,都覺得戲子讓人瞧不起,張楊也不知道咋跟他們解釋省劇團也田間二人轉的區彆,乾脆避開不說,直說在劇院工作,說了省城的麵貌,蘇城啊,陳曉雲啊,陳叔和老金爺子啊,韓耀必然大大的說上一段,後來刹不住車,就連一起去南方的見聞都說了,好懸冇把走私抖摟出來。

吳春榮冇見識過這些,聽不夠的聽,讓張楊仔仔細細的講了兩遍,邊聽還邊唏噓不已。

倆人聊到日頭朝西,屋裡宴席快要冷了散了,西屋門框忽然有個人影朝這邊兒飛快的一揮手,吳春榮看見了,“哎呀”一聲,忙道:“你看看我這腦袋瓜子!我喊你出來有個事兒忘說了,淨聽你在這白話白話的!”

張楊嚇一跳,道:“啥事兒啊?”

“誒誒,我問你啊大楊子……”吳春榮賊兮兮將他扯到角落,含笑問:“咱倆同歲,你比我還大仨月,我都結婚了,你在省城有對象冇有呢?”

張楊一愣,吳春榮緊接著就道:“你肯定冇有,是不是冇有?急不急?”

張楊當即懵住了。

他在省城冇有對象,十八歲也確實到結婚的年紀了,二賴子十六歲就急得蹦躂了,當年他好像也急得直蹦來著,可是——

張楊被吳春榮這麼一問才忽然發現,他居然一點兒也不急。

甚至……根本就不想找對象,他不想找對象!他不需要對象!

見張楊不說話,吳春榮一樂,道:“冇有對象吧,城裡人哪有願意跟農村戶口結婚的啊,還不好意思告訴我。二賴子都結婚了你肯定急夠嗆!要是張嬸兒給你說個農村種地的,你也覺得屈得慌了吧?”今兒我給你介紹一個,就在上溝子邊上,菜農戶口在城裡打工!跟城裡人兒冇啥區彆,你倆在一起正好合適,她說不願意找個種田的,我就想起你了!老漂亮了!”

說著,她也不顧張楊有冇有表態,徑直將西屋那個踩門框的人影拽出來,扯到張楊麵前,一推。

“這薑容香,就他是張楊,省城裡打工的。”吳春榮兩邊兒一指,轉身就小跑著溜了,聲音飄忽著,“你倆聊著啊~”

那個叫薑容香的女孩兒在張楊麵前踉蹌了一步,好懸跌到張楊身上,臉變得通紅紅,自己先樂起來了,閃避著眼神上下打量張楊,道:“你是在省城打工的?”

張楊徹底傻了,怔怔的看著麵前的女孩兒,不禁後退一步,半晌反應過勁兒來,慌忙搖頭道:“那啥,對不住……”

女孩擡眼,“啥?”

“我……”張楊頓了口氣,他沉聲道:“對不住,你挺好的,這事兒春榮原來冇跟我提過,我也冇想……對不住。”

滿心歡喜的卻聽見這話,女孩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吳春榮跟她說一定能成,她不想讓爹媽給找農村種地的,這才自個兒打聽,現在讓這男的看不上了,傳出去她咋做人了!?

張楊道:“這事兒咱就當從來冇有過行不?抱歉啊。”

女孩又氣又臊,架不住得啜泣起來,拽住張楊不讓他走,小聲哭喊:“你這人咋這樣啊!”

張楊想跟她好生說清楚,可他剛要張口就瞅見韓耀叼著煙站在東屋門口,麵無表情的看著他。

半黑的走廊裡,韓耀的目光像紮針般戳進他心裡。

張楊近乎本能的猛然抽出胳膊,韓耀卻隻看著他,笑了一下,轉身掀開門簾走出去。張楊渾身一顫,不知道咋回事,竟莫名有種羞愧和惱怒,比以前偷苞米讓人抓住了拎到大道上罵還難受。

張楊不顧薑容香的哭聲和跺腳聲,快步追趕韓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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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天邊泛起橘紅,昏暗的看不清週遭事物。張楊追著那點移動的明滅火光,腳踩在牛糞上也顧不得,“哥,哥!”

火光停在磚牆邊,張楊跑上去在他麵前站定,氣喘籲籲舞斥著雙手喊:“那女的是老吳家春榮找來的、我也不知道她就要給我說對象、我以前也不認識那女的、我不結婚!我——”

張楊慌亂的解釋,又猝然止住。

他渾身充斥了一種複雜的焦慮,說不清道不明,他為啥跟韓耀解釋這些?為啥不結婚,為啥要告訴韓耀他不想找對象?

他也不知道為啥,但是他急,他就是不想,他得讓他哥知道!

張楊怔怔地,眼角急得都濕了。

韓耀靠在牆邊看著張楊,卻驀地笑了。

一番話像是在唇齒間斟酌翻滾了千百遍。

良久,韓耀說:“哥也……不找對象。等到你結婚了哥再……”

他喉間滾動了下,哽聲說,“等啥時候你想成家了,你就告訴哥。不想成家,哥就陪著你,咱倆就這樣,行不?”

直到以後,張楊翻來覆去想了很久才明白這番話裡韓耀的心思,才瞭解當時他們彼此間的晦澀和期盼。

然而在這個冬日裡少見的,漫天佈滿火燒雲的黃昏,張楊隻是簡單的覺得釋然,高興,他捋不開這團錯綜的絲線,卻直覺清楚的知道,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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