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燈引路 斷了線的紙鳶
斷了線的紙鳶
女子的衣衫上還遺留血的痕跡,楊廉抻默默看在心裡。馬車繼續往府邸方向而去,十載心中不是滋味,她撩開車簾好讓自己喘口氣。
夜風呼呼捲入車廂,楊廉抻道:“怎麼不收下?”
“十載不會做於殿下不利之事。”女子道。
此話他聽得並不舒心,楊廉抻拉上車簾,一雙手掰正女子的身子好讓她目視自己,“十載,你大可不必如此。”
“殿下想說什麼?”
她一臉疑惑,像是真的不明白他要表達的意思。十載的肩膀被他按得有些疼,楊廉抻不想錯過她麵上任何情緒,他想問你是否對鄒大人有意最後脫口而出的是,“鄒大人是否對你有意?”
十載蹙眉,她向來對感情之事悟性不高,“此人城府極深,我若收下那罪證說不定正中此人下懷。他身為三皇子的幕僚,現如今與殿下又是對頭,我多次殺他未果,他又曾重傷與我,怎會對我有意?”
楊廉抻收回手,靠著車廂閉目道:“孤看未必,若鄒大人對你有意,你可藉此機會加以利用,隻要不逾矩便好。”
十載心內自嘲,隻此一夜,鄒時日後怕是與她再無乾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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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鳶停在了半空,無論如何都無法飛得更高。少女正值豆蔻年華,撇嘴心內不高興嚷嚷道:“方嬤嬤,這紙鳶怎麼不動啊?”
“哎呦,小公主。”方嬤嬤矮下身子手把手放著線,“把線放長點,紙鳶就飛得高了。”
少女一雙眼睛飽含亮光,見紙鳶真的越過紅牆飄在上空翺翔。
於是笑意盈盈道:“方嬤嬤好厲害。”
倆人正說笑,都未注意到樹上還蹲著一人,十載望向那紙鳶位置,眯眼擲出了一顆石子。
斷了線的紙鳶飄走了,少女隻覺手中一輕,大呼道:“我的紙鳶!方嬤嬤,紙鳶落入院裡了。”
方嬤嬤瞅著少女手指的方向,那紙鳶落入的方向乃是柳妃居住的永清宮。她麵色慌張,小聲安撫道:“小公主,那紙鳶不要了,日後方嬤嬤再給你做個可好?”
“不要!”少女嘟嘴慪氣道:“我就要那個,那是母妃做的。”
“小祖宗,不要鬨了好不好?”方嬤嬤沒法,隻好拿出蜜糖給她。
少女拍掉她手中的蜜糖,大哭起來,豆大的淚珠不一會濡濕了衣襟。
滾落的蜜糖停在了一人衣擺處,他蹲下撿起蜜糖吹了吹走到少女跟前遞給她,“環兒不哭了好不好?”
方嬤嬤一擡頭,麵色大驚忙低頭跪下行禮:“參見皇上!”
“起來吧。”楊賦世抱起少女給她擦去臉上淚水道:“環兒剛剛說紙鳶掉哪去了?”
少女撅嘴,手指向不遠處的宮苑,“父皇,紙鳶掉那邊院子裡了。”
“好,父皇帶環兒去拾好不好?”
少女點頭,吃著蜜糖親了楊賦世一口,小丫頭討喜的模樣惹得他爽朗大笑。
杜勤跟方嬤嬤走在後頭,他側身往樹的方向看去,枯黃的葉子落了一地。
永清宮門經久未修繕,此刻已掉了一層漆,露出了裡麵的實心木。宮外站著兩個侍衛,懶怠地靠著牆說話。
平日裡連犬都不願經過的永清宮,無人會料到會有人前來,還是皇帝。
兩個侍衛見到皇帝,忙正色行禮。
“開門。”杜勤道。
“是。”侍衛推開大門,站於兩旁,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喘。
直到那龍袍沒入宮門,一人才鬆了口氣小聲道:“皇上怎地來了永清宮?”
“莫不是見柳娘孃的?”
那侍從擺手否認道:“不可能,你忘了皇後那檔子事嗎?”
後宮裡的老人多少都聽聞過二皇子促使皇後滑胎之事,皇帝震怒,柳妃一夜之間便失了寵。那時二皇子尚小,雖是無心之舉,可到底讓人難以原宥。
“怎麼不去請太醫?!”震怒聲從院內傳出。
“還不快去!”杜勤厲聲道。
少女拿著紙鳶一同進了寢殿,藥味愈來愈濃,刺鼻讓人難以呼吸。重重紗幔下,是女子病弱的咳嗽聲。
一旁的侍女正在給女子一口一口地喂著湯藥,見到來人驚得沒端穩湯碗。手裡的瓷碗碎了一地,侍女慌亂地起身行禮,“參見皇上。”
“連清,你莫不是與本宮待得久了也出現了幻覺?”柳惋捂著帕子咳了幾聲。
“都下去吧。”寢殿眾人退下,隻留下他們倆人。
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傳入柳惋的耳中,她捏著帕子的手經不住發抖。楊賦世將柺杖擱於榻邊,順勢坐了下來。
“皇…皇上…”柳惋突地眸內紅了一片,想起身行禮。可到底是使不上力氣了,她的身體日漸消瘦,眼窩深陷比他這個年過半百之人還顯老氣。
楊賦世心內湧現一股澀意,他們多久未見了?他也記不得了。“柳惋,為何不請太醫?”
“皇上恕罪,妾身的身子骨自己心裡有數,不想勞煩太醫院大動乾戈。”
“你還在和朕置氣嗎?”
“妾身…不敢。”柳惋說著,又捂著帕子咳了幾聲。
當年的柳惋有著沉魚落雁之容,詩詞書畫之技樣樣精通,從裡至外透露著一股靈氣。麵前的柳惋丟了靈氣,眸內滿是死寂,再也不肯擡頭與自己相視。
楊賦世心內絞痛,他知是自己有錯在先,辜負了她。
殿內燭火葳蕤,太醫正給柳妃把脈。脈象呈現衰竭之兆,又看女子麵容毫無血色,像是久病壓身又不及時醫治落下的。
是死脈。
太醫的手遲遲未移開,柳惋自是清楚她活不了太久,於是寬慰道:“大人,您儘管說,本宮還能活幾日?”
“娘娘……”太醫額間著地不敢擡頭,“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柳惋輕笑,“大人不必說好話與本宮聽,皇上在這,您不說實話可是犯得欺君之罪。”
太醫如芒在背,悶聲回道:“啟稟皇上,娘娘她…”
“說。”楊賦世沉聲道。
“娘娘她怕是活不到初冬了。”太醫道。
寢殿裡的人此時噤若寒蟬,燭火也跟著跳動不安。柳惋視線掃過眾人的麵,低笑一聲,“都怎麼了?本宮如今不是活得好好的。”
現是季秋,再過十日便是初冬了。楊賦世心內五味雜陳,讓太醫先退下。“你可有話要與朕說?”
“妾身想見逢兒。”柳惋道。
“好。”楊賦世看著她,“沒了嗎?你就沒有話與朕說?”
“皇上想聽什麼?”柳惋削瘦的麵頰看著他。
“罷了。”楊賦世盯著案台上的燭火,搖曳的光芒浮現眸中,漸漸歸為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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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的府是依山而建,這裡鮮少有人路過,所以較之清淨。大門從外上了鎖,許久未動過,上麵落了一層厚厚的灰。
侍從吹掉上麵的灰,打了幾個噴嚏。門從外開啟了,杜勤這才邁入府內。
府中草木茂盛,比之外麵秋季的蕭瑟,這裡反倒是沒染上一點枯黃的顏色。
自被關入府中後,下人也受命被遣走,偌大的府中隻容二皇子楊奕逢一人。
杜勤繞過迴廊,找尋二皇子的身影。最後才見山石後,他著一襲墨綠衣衫,袖子捲到臂彎處正在刨土。
“二殿下。”杜勤喚了一聲。
楊奕逢偏頭看來,見他穿著宮裡的青紫馬褂立於廊下。
他放下鋤具,理了理衣衫徐徐走來。
“二殿下。”杜勤朝他行禮。
“杜公公,您怎麼來了?”楊奕逢問道。
“二殿下,皇帝已下令,日後您可以自由出入府中了。”杜勤道。
男子麵色似有不明,他又道:“您多去看看柳娘娘吧。”
“母妃她……”
“娘娘她…”杜勤哀歎道,“娘娘活不過初冬了。”
男子聽了踉蹌後退,差點跌倒。杜勤先一步扶住了他,“殿下,當心身體。皇上讓老奴帶您進宮隨柳妃一同用晚膳。”
馬車駛入宮門,楊奕逢自幼時離宮,就不曾再踏入這裡。回首往昔,物是人非。
在杜勤的帶領下,走到了永清宮。殿內亮堂,侍女們都守在外頭。
楊奕逢與幼時長得大不相同,眉眼靈氣隨柳妃,鼻唇則是隨了皇帝。
“兒臣叩見父皇,母妃。”楊奕逢跪地行禮。
多年未見,已長得這般高了。自男子步入院內,楊賦世就未移開眼,“起來吧。”
楊奕逢起身落座,視線掃過母妃麵容,心內酸楚。
“逢兒,”柳惋輕喚一聲,朝他碗裡夾了幾道菜,“這些都是你兒時愛吃的,快嘗嘗。”
“多謝母妃。”那菜在嘴裡反複咀嚼,味同嚼蠟,喉嚨似是被堵住了一般,難以下嚥。
晚膳用得食之無味,明明一派融樂的景象硬是流露出死氣。皇帝離開後,柳惋屏退了下人。
“時候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柳惋拍著他手背,勸道。
“母妃,兒子不孝…”
柳惋撫著他的發,搖頭柔聲道:“都過去了…我兒明日就能上朝了…”
男子的臉被燭火照得一明一暗,漆黑的瞳孔是她灰白的臉,“逢兒,明日下朝來母妃這,還未見過我兒穿官袍的模樣。”
楊奕逢鼻子一酸,啞聲應著。
柳惋麵露乏意,楊奕逢不再打攪,臨走前滅了燭火,這纔出了永清宮。
馬車出了宮,離府邸還有幾步路,楊奕逢讓馬夫就送到這,自己則步行回去。
二皇子府門前,女子踢著腳邊石子,似乎在等人。
直到看見男子的身影,她才邁步走來。
“恭喜殿下。”十載道。
楊奕逢麵色看不出欣然神情,他走入府內,“我為了出府籌謀多年,如今是出來了,可母妃卻將離我而去…”
“尤歸,我終於明白你的痛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