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督夫人今日後悔了嗎 第二章 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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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
見霍承煜始終不願就醫,霍滿實在拿他冇有半點法子,便吩咐府上內侍煮了些日常消炎的湯藥喂他服下,又給他揉按了腰背。
亟待天已大亮,霍承煜身子稍稍恢複些許,便似一刻不願在這府上多待一般,動作麻利地換上鎏金蟒袍,便回了宮裡。回宮前卻也不忘囑咐府上內侍,葉蓁蓁若想回葉家省親,可與之一同前往。這樁婚事雖非他所願,但人在府上一日,便不能薄待她。
趙琰自行宮趕回宮裡時,木已成舟。趙琰,是當今聖人的名諱。他不明白,為何母後會突然給霍承煜指婚,得知不過是因著那日,自己同尚衣局典衣葉蓁蓁多說了幾句話,而葉蓁蓁肖似已故的萬貴妃,他便更覺荒唐。
後宮女子千千萬,他何時何地同誰多言了幾句,他早就記不得了。但因著自己無意之舉,倒是平白給霍承煜促成了一樁婚事,這人是千年鐵樹難開花,念及此,他便覺這也不全然是一樁壞事。
宮內,校馬場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你身邊,也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了。”趙琰微微一笑,望向霍承煜,俊朗麵容卻如春花燦爛,他一麵說著,一麵張弓搭箭,待說完,箭矢已然射出,正中靶心。
本朝尚武,王孫貴胄,官家公子,多文武雙全之輩,便是帝王,也不例外。從前還是晉王時,霍承煜作為趙琰的貼身武侍,二人便常常是在王府馬場練習騎射時,暢談大小事。
“臣清淨慣了,待過些時日,便放她自由。隻陛下勿要怪罪纔是。”霍承煜俯身行禮道。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從前那個未婚妻竟至今還未忘記?”趙琰望向霍承煜,眸中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見他妝容之下,神色依舊有些憔悴,便關切道,“過去的便都過去了,總該朝前看不是?”
趙琰所說的從前那個未婚妻,便是霍承煜自幼定親的未婚妻秦氏,隻當初趙王舉兵反叛,霍秦兩家同時受牽連蒙難,霍承煜淨身入王府,秦氏冇入教坊司。隻後來發生了什麼,趙琰並不知曉,其間原委,他從未聽霍承煜提起。想來總不過是些難以言說的隱痛,多說無益。
霍承煜嘴角隻勾起一抹淡淡笑意,無意多做解釋,也不想言語間再揭起往日傷疤,“旁的不重要,臣隻不想因此事與陛下生了嫌隙。”
“朕這條命,當初都是你救下的,怎會因此區區小事與你生嫌隙?”趙琰說著,已然翻身上馬,同時眼神示意霍承煜,“葉典衣是個美人,隻朕從未有納她入後宮的心思,當初皇後還向朕討了個恩典,原是準備明年放她出宮的,這事,到底是母後誤會了。”
霍承煜見他眼神示意,這便也翻身上馬,與他一同馳騁。
“她若有心待你,你便與她做了這夫妻,朕,樂見其成。”疾風呼嘯之下,身畔趙琰的聲音清晰可聞。
“臣這般身份,旁人不畏懼於臣,便是奇聞一樁,怎可奢求真心?”霍承煜亦策馬揚鞭,迴應道。
“你若不滿意她,朕再賜兩個嬌妻美妾給你,萬千女子,總有你心儀的。”趙琰又道。
“陛下美意,臣心領了,隻臣並無此意。”霍承煜無奈苦笑,仍表明瞭態度。
本朝宦官娶妻納妾並不稀奇,何況他這等位高權重之人。趙琰暗道這人不是鐵樹,隻怕是榆木一棵,鐵樹尚有開花之日,這人怎就這般毫不開竅?無意與他多言,君臣二人這便在馬場上賽起馬來。
旁人自是冇有同聖人比試的資格,但霍承煜有,這權力,是趙琰特許的,獨屬於他,再不屬於第二人。
正策著馬,趙琰便開弓,每經過一處箭靶,便都正中靶心,“阿煜,你已許久不曾騎射了,讓朕再瞧瞧你的功夫!”
胯下駿馬疾馳,霍承煜這便拿起三簇箭矢,張弓搭箭,英俊麵容沉靜如霜,漆黑眸子,目光如炬。三箭齊發,卻是齊齊正中靶心。
此情此景,圍觀的宮眷內侍不禁都交頭接耳起來,暗道若非家門遭難,這霍提督如今必是沙場上的一員猛將,驚歎之餘便隻餘唏噓。
馬匹顛簸之下,霍承煜不禁感覺腰上傷處又疼痛起來,除此之外,隱隱作痛的,還有難以言喻的舊傷。待一輪比試結束,卻還是匆匆翻身下馬,“陛下,臣可否向您討要一份恩典?”正說著,便已附身屈膝跪下。
“什麼事不能站著說?”趙琰見他跪下,便立即扶他起身,“朕早說了,你有事同朕說時,不必下跪!”
“陛下若是不答應呢?”霍承煜埋頭俯身,低沉嗓音卻沉穩有力,透不出一絲虛脫乏力。
“你先說是何事!”趙琰急道,卻似已然猜到他要說的是什麼。
“臣懇請陛下,派臣去北疆,監軍,”霍承煜說著,語氣鏗鏘有力,“那裡,纔是臣該去的地方。”這些年雖做了內官,冇入內廷,實則他從未忘記自己來自何處,曾經的出身和使命是什麼。
“朕早說了多少次了,北疆危險,眼下羯人大舉進犯,朕不要你以身犯險!”趙琰急切道,眸中甚至染上了一絲怒氣,“何況你去了北疆,監察院諸事由誰負責?”
“霍滿這些年一直由臣帶在身邊,他腦子活絡,行事不拖泥帶水,恩威並施這一套,他已學了個七七八八,實則他比我,更適合監察院提督之位。”霍承煜道,言辭懇切。
“朕心中的監察院提督之位,隻你當得起,你為何一再請辭?”趙琰怒道。
“陛下此前答允過臣,待臣身子漸好了,可答應臣一個請求。”霍承煜仍未起身,隻平靜道。
那年同楚王的大位之爭,千鈞一髮之際,為護趙琰周全,他腰部腿部中了數箭,他一度以為自己再也站不起來了。那時趙琰曾許諾,會答應他一個要求,無論何事,唯一的心願,隻是他能重新站立起來。
而待他能站起來了,趙琰也終於坐上這九五之尊的位置,他的心願是去北疆,踐行將門之子曾經的使命,征戰沙場,以身護國,趙琰卻推脫不答應了。許了他監察院提督之位,給了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卻就是不能去北疆,不能去戰場,不過是因著,他早已是個身子不全之人。
趙琰承諾,待他行監察院之責,助他掃清楚王餘黨,便派他去北疆監軍,隻如今兩年過去,楚王餘黨早清得差不多了,霍承煜提起此事,他便又推辭了。
隻有些話,不能說得太明白,說得太明瞭,便是字字誅心,直刺得人鮮血淋漓。
“朕是說過,可朕也說過,不能違背祖宗規矩,人倫道義!”趙琰俊朗麵容上染上了怒氣,君王一怒,卻是天都變了,此刻驕陽隱在雲層背後,天色都黯淡下來,“朕什麼都可以答應你,隻這事,不行!”
霍承煜仍跪伏在地,未曾起身,“隻要陛下許臣去北疆,臣定不負陛下,叫那胡虜蠻夷退回賀蘭山以北去!”
飲馬瀚海,封狼居胥。這是每個行伍之人的畢生所願,內心這團火看似滅了已近八載,可每每想起北疆,他便覺心裡這團火和周身的血,又熱了起來。
“口氣倒不小!朕平日裡是不是太縱容你了?縱得你竟連自己的身份都忘了?”趙琰怒道,“平定胡虜,保家衛國,自有沙場上那些真正的大將去做,你真以為,鎮守邊關的一十二將領、三十六軍都是擺設麼?輪得著你一個內臣去戍邊守關?你以為你是什麼人?”更直白的話,趙琰終究冇有說下去。
可話說到這份上,霍承煜卻不會聽不明白。他是什麼人?他是身上缺了東西的人!實則早在八年前被淨身之日起,這曾經的夢於他而言便都碎了,碎得拚湊不起一個完整的他來。抗擊胡虜,馳騁疆場,自有那些將領,那些真正的男人去做,哪裡輪得到他一個男人都算不得的人?!
文官武將,內臣外臣,各司其職,纔是這世間的規則。
晴天霹靂,空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趙琰見霍承煜仍伏在地上不起身,全然不給他這君王一個台階下,便道:“你便在此冷靜冷靜,讓這雨,叫你清醒些!”說罷便轉身離場,在內侍護衛下回了登華殿。
春日裡,雨絲如練,此刻再不見一絲陽光,落到臉上卻是冰涼徹骨。待雨勢漸大,透著涼意的雨水,便似趙琰適才的話語,將他心頭燃起的熱情,漸漸澆滅
早該清醒的!隻他一直活在夢裡,至今難以麵對慘淡的現實。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一身蟒袍已被雨淋得透濕。趙琰許他以“臣”自稱,不必再稱“奴婢”,可終究,還是天子奴仆,終究是他,冇有認清自己的位置。
便是身上乏力,他仍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雨勢越發大了,傾盆而下,穿林打葉。便就這麼,一路獨自去了監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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