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督夫人今日後悔了嗎 第二十二章 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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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
霍承煜耳聞崔定方所言,字字句句有如淬了毒的利刃插在他心頭上,說不上來是什麼感受,一時隻覺腦子發懵。平日裡他總能說出許多冷硬刻薄之言,這一刻咽喉卻似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扼住,吐不出半個字來。
所有的委屈、憤恨、不甘……頃刻間隻化為酸澀縈繞在心頭,在對方強勢的質問之下,他隻愣在原地,不發一語。
不想身畔那熟悉又動聽的聲音傳來:“你又不是霍將軍,怎知他在天之靈如何想?若有得選擇,誰會願意殘缺身體做這內臣?你身為一方主將卻不懂得體諒旁人難處,還在這裡大放厥詞,難道這就是崔家軍的做派麼?”
霍承煜回眸望去,便見一秀美女子著一身寶藍色襖裙向這邊行來,但見她雲鬢嫋嫋,其上珠翠閃動,更襯得麵容明豔動人,不是葉蓁蓁又是誰?她此刻臉上猶待著怒氣,直直望向崔定方,在這久經沙場的大將麵前卻是毫不怯場。
早朝時她本就不曾走遠,聽聞散朝便向著乾元殿的方向行來,不想便見到適才那一幕。多年深宮生活的磨練,她自是耳聰目明,是以尚隔著段距離便聽聞崔定方所言。
而她雖不曾見過此人,但觀此人衣著樣貌、年齡氣度,便猜到他是誰。她本是個謹小慎微、不願與人起爭端的性子,隻適才自家夫君被人這般奚落羞辱,叫她如何平靜?
“哪裡來的女子?你可知本將是何人?這哪兒有你一介女流說話的份?!”崔定方惱羞成怒道,眼前這女子姿容秀美,話語卻字字鏗鏘,一時竟叫他難以辯駁。
“這位是本督之妻葉氏,名喚蓁蓁,曾經也是尚衣局女官,專為聖上皇後製衣。”霍承煜一字一句介紹著葉蓁蓁,神色真摯,又帶著幾分自豪。
“霍提督當真是位高權重,便是身為內臣,都有這等美貌女子願嫁與你為妻,當真是你之福分。”崔定方冷笑道,看似祝福之言,實則句句諷刺。
“姓崔的,你勿要覺著自己軍功了得,就可隨意品評羞辱他人。死素來很容易,活著才最難,霍提督一日不曾忘記身為將門之子的使命,他若為將,定能做下比你父子二人更大的功績!”
“霍承煜,你當初若如你兄長那般以死明誌、不受這屈辱,我這做叔伯的自當敬你風骨氣節。可你如今……你便好自為之,今後再遇上,你我隻當素不相識。”崔定方又道,字字句句,看似理所當然,實則可笑至極。
“說得好似誰願意與你相識一般,煜哥兒,此處如入鮑魚之肆,當真臭不可聞,咱們走!”葉蓁蓁怒道,這便拉起霍承煜藏在衣袖裡的、拳握著的手,再顧不得什麼含蓄體麵,大步流星而去。
“從前怎冇覺著你這般牙尖嘴利?”霍承煜本心下酸澀,可適才她所言才真叫他難以置信。他不曾想,她為了維護他竟說出這般尖刻話語,甚至還用起了書中的典故。
“那你今日可見識了?”葉蓁蓁麵上仍帶著嗔怒之色,“煜哥兒身為監察院提督,旁人這般折辱於你,怎不知還擊回去?你平日裡的嘴上功夫都去哪裡了?”
“他是我父親的故友,當初霍家蒙難,他出錢出力從中斡旋,我才得以留下一命,他於我有恩。”霍承煜緩緩道,神色間帶著苦澀。
“那也不是他任意羞辱詆譭你的理由,”葉蓁蓁心下不忿,又道,“他既做了這許多便要你活下來,為何如今還質問於你,覺得你不該活著?”她不解。
霍承煜聞言便陷入了沉默,許久方纔道:“當初,許多我爹生前摯友,包括他在內,都將大半積蓄拿出來,隻為保我和我兄長一命,他們原以為判官收了這許多銀兩,再不濟會判我和兄長流放,不想卻是宮刑。我兄長不想這般屈辱地活,當即在獄中自儘,而我選擇了忍辱活下來。”
很平靜的語氣,葉蓁蓁聽著卻心酸,“死很容易,可死了便什麼都冇了,活著最難,但活下來纔有一線希望。我覺著你兄長纔是懦夫,他不過是以死逃避,煜哥兒是真正勇敢之人,選擇了活下來,便總有一日能再上戰場,也能等到霍家洗清冤屈。”
當初選擇活著,不過是不想就這麼含冤而死,以為活著便還有機會實現往日抱負,也不想就這麼辜負這些叔伯出錢出力的恩情。但那時的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再有一日見到父親這生前摯友,對方會質問他為何不去死。
“煜哥兒,你是不是腰腿又疼了?”葉蓁蓁見他久久不言,走路步子也有些虛浮踉蹌,“我們回蘭萱閣歇息會兒吧?”
“無礙,”霍承煜嘴角擠出一抹苦澀的笑意,“不疼,我陪你去尚衣局看看吧,你不是說很想再回去瞧瞧麼?你那些姐妹,怕也想你了。”他不願再說及自己的事,便溫聲道。
葉蓁蓁心下仍有些擔憂,卻還是微微頷首。尚衣局在宮苑西南邊,二人藏在衣袖裡的手十指緊握,便緩緩踱著步子向那邊行去。這裡是葉蓁蓁生活了近八年的地方,嫁與霍承煜至今分明才五個月,再回此處卻覺熟悉而陌生,好似闊彆已久。
尚衣局宮女、女官們老遠便瞧見霍承煜攜葉蓁蓁向這邊行來,便紛紛向他二人躬身行禮:“恭迎霍提督、提督夫人!”
“我既是從這裡出來的,便都是自家姐妹,何必這般客氣?”葉蓁蓁卻是莞爾一笑,態度親和。在宮裡這許多年,這其中自有她相熟的姐妹,卻也有曾經關係不睦之人,隻眼下這一切便都似雲煙隨風散去。
但如今身份到底不同了,且霍承煜在場,便無人敢對她不恭敬。葉蓁蓁在人群裡掃視一遍,便望見一人,與她目光交彙,“葉典衣……不,提督夫人,許久不見!”這女子便望著她笑道。
但見這說話的女子一張小圓臉,皮膚白皙,談不上明豔精緻的五官,卻是溫婉可人,葉蓁蓁望向她,便笑道:“怎的生分了?叫蓁蓁。玉荷,春景呢?”這話說的女子,名喚“宋玉荷”。
正說話間,另一女子便也走了過來,“奴婢林春景,見過提督夫人!”這女子一張偏長的鵝蛋臉,五官皆平平,組合在一起卻十分耐看,喚作“林春景”。她眼見霍承煜一襲黑色鎏金蟒袍,負手立在一旁,心下不僅升起一絲恐懼,說話時神色怯怯。
“哎……”葉蓁蓁聞言,不禁輕歎一聲,暗道如今身份不同,到底不能如從前那邊自如地交談了,“都進來吧。”
“是。”幾人這便一道入了裡間,進去說話。
宋玉荷和林春景目光便都不由自主地落在霍承煜身上,但也隻是一瞬,不敢久久盯著他瞧。她們這等人微言輕的小女官,從前也隻隔著老遠瞧過霍承煜一兩眼,還是監察院辦差時,遠遠瞧見為首那人一襲黑衣、身形高大,舉手投足乾脆利落、雷厲風行,不禁叫人退避三舍。
如今近距離瞧他,方纔見他生得劍眉星目,鼻高唇薄,麵容身形皆男人氣十足,分明是個英氣俊美的青年。若非已然知曉他身份,哪裡瞧得出是個內臣?且他周身那絲陰戾之氣此刻已然消失不見,望向葉蓁蓁時,眉目間甚至不經意流露幾分笑意。
且觀葉蓁蓁如今麵色紅潤,笑容滿麵,便知她過得幸福,“霍提督待我很好,你們不必擔憂,”葉蓁蓁又道,“你們是我在宮裡最相好的姐妹,沾沾喜氣,你們將來也定會一切順遂的!”
此情此景,她二人便終於放鬆下來,同葉蓁蓁話起了家常。她二人從前便知葉蓁蓁在宮外有個青梅竹馬,不想這人便是柳探花,隻如今看來,嫁與霍提督纔是幸事。
“玉荷,再過不到三年,你也要出宮了呢?”葉蓁蓁望向宋玉荷道。
“是啊,如今也是撥著指頭數日子,既已等了這許多年,也不在乎這兩三年了。”宋玉荷笑道,她與葉蓁蓁同歲,如今也已二十二了,她在宮外亦有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做點木材生意,冇有英俊的外表,亦冇有過人的才華,卻也自宋玉荷入宮起等到現在,還替她將家中父母弟妹好生照料著。
葉蓁蓁覺著,這或許就是平淡且踏實的幸福。她心裡暗想,待來日見到皇後孃娘,也幫宋玉荷求個恩典提前出宮,叫她和未婚夫早些團聚。
“你們如今都有歸宿了,隻我還前路不明呢。”林春景低聲道,神色間帶著黯然。與葉蓁蓁宋玉荷不同,她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被宮裡的管事姑姑收養,纔有了“林春景”這個名字,如今管事姑姑早已離世,宮裡宮外她冇有親人、愛人,便也冇有牽掛。隻她不願如養母那般老死深宮,卻也不知日後若出宮自己能做些什麼。
“你既喚我一聲提督夫人,你的終身大事便包在我身上了!”葉蓁蓁笑道。
姐妹三人便都笑開了。從頭至尾,霍承煜隻負手立在屋外,見葉蓁蓁說話時笑得燦爛,他英俊麵容上便也浮現淡淡笑意。她們從來不會想到,素來冷硬疏離叫人難以接近的霍提督,也有成了“望妻石”的一日。
入夜,蘭萱閣
沐浴過後,霍承煜便坐在床沿,一言不發。這段時日過去,霍承煜仍不敢叫葉蓁蓁瞧見自己身體,故而二人眼下還是分開沐浴。
“煜哥兒是不是累了?我們早些安置吧。”葉蓁蓁柔聲道,一身月白色寢衣,沐浴過後周身散發著淡淡芬芳。
霍承煜卻似未聽見她所言一般,仍舊緘默無語,許久,方纔低聲道:“我是不是那時真該去了,不該活著?”他神色恍惚,嗓音低沉,卻再冇有平日裡的中氣,好似在詢問著她,又似自言自語。
葉蓁蓁自然知曉今日崔定方那些言語傷到了他,從尚衣局回來的路上他便不發一言,隻她詢問,他總笑著說冇事。可他怎會真的無事?
“崔定方不過就是個迂腐的老頑固,仗著立了軍功便大放厥詞,煜哥兒勿要將他所言放在心上!”葉蓁蓁說著,語氣裡仍待著憤懣,同時將他圈在了懷裡。
她溫暖芬芳的懷抱叫他沉醉,卻更叫他覺著,這一切好似一個虛幻的夢,如彩雲易散、琉璃易碎。身上一陣脫力,他終於回過些神來,便下意識掙脫了她的懷抱,獨自去了淨房。
亟待他從淨房裡出來,葉蓁蓁便見他麵色更蒼白了些。實則上次之後她便問過太醫了,知他這是常年服藥傷了腎府、又長期飲水過少所致,除了定時服用消炎湯藥,便隻有多喝水這一個法子了。
“煜哥兒,喝點水吧,”她便用杯盞盛了半杯溫熱水置於他麵前,“李太醫說了,多飲水才能消除腎府炎症。”
可這有什麼用呢?他這具殘軀,難道多喝幾杯水便能好起來了?飲水愈多,去淨房便也愈發頻繁,越是如此,便越是提醒他與正常男人不同。
“不喝。”他低聲道,聲音裡透著幾分冷意。
“你總這般固執,病如何能好?”葉蓁蓁急了,這不是他頭一次拒絕飲水了。
“我說了,不喝!”不知怎的,羞慚、憤恨、委屈一齊湧上心頭,他控製不住自己,便擡手將杯盞摔在了地上,頃刻間碎成一片。
“你……”葉蓁蓁望見他眉宇間又染上那絲陰戾之氣,那雙漆黑眸子裡,帶著恨意、不甘、憤懣,她委屈,如今卻不再害怕。
不再勸他,亦不躲閃,隻平靜將一地碎片和水跡清掃乾淨。
“蓁娘……”身後卻傳來他低沉中帶著哽咽的聲音,“我錯了……適才一時情急……是我錯了……”
葉蓁蓁回眸,便見他頹然跪坐在地上,神色晦暗,漆黑眸中暈染上一層霧氣,她的心霎時便軟了下來,將他擁在懷裡,“煜哥兒若不想喝,便算了。”
“蓁娘……我不是有意……隻一時忍不住……我難受……”他語聲裡帶著哽咽,適才眉宇間那絲陰冷寒意已然消失不見。
葉蓁蓁吻上他棱角分明的薄唇,與他唇齒交纏,許久,唇上卻傳來鹹濕的味道,帶著苦澀。睜開雙眸,便見他緩緩落下淚來。
淚水零落如雨,卻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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