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督夫人今日後悔了嗎 第二十三章 英姿
-
英姿
葉蓁蓁吻上他的唇,將他圈在懷裡,輕撫他背脊以示安撫。
霍承煜從來不會想到,自己竟會有這樣多的淚水。在她溫柔細緻的安撫下,淚卻如洪水決堤般,止不住傾瀉而下。
“煜哥兒,難受便發泄出來吧。”葉蓁蓁柔聲道,耳畔是他低沉的哽咽聲,帶著顫抖。
可真正難受時,便是哭泣也是無聲的。他無法像孩童那般受了委屈便放聲大哭,因骨子裡男人的自尊,他很少流淚,眼下在心愛之人麵前也無法容許自己放聲哭喊。
她便擁著他在床上躺下,他背對著她,淚水緩緩流淌,打濕了枕巾。她輕輕拭去他眼角的淚,卻根本止不住洶湧而出的淚意。葉蓁蓁隻覺心中酸澀喘不上氣來,卻說不出太多安慰的話語,知他心結太重,可這痛苦,隻能他自己慢慢消化,慢慢與自己和解。
今日分明並未處理太多公事,他此刻卻覺暈暈沉沉,許久,終於沉沉睡去。隻有夢裡,才能暫彆這荒蕪慘淡的現實,夢裡有北疆明澈夜空裡的燦爛星辰,高懸的月牙似彎彎笑眼,有金戈鐵馬、氣吞萬裡如虎的沙場馳騁,自也有,依然完整的他自己。
葉蓁蓁見他終於沉沉睡去,便用溫水浸濕了帕子,將他麵上淚痕細細擦拭乾淨,適才擁著他準備入睡。
“疼……疼……”不想耳畔又傳來他隱忍的低吟,感受到他身子開始微微顫抖。
“煜哥兒,哪裡疼?”她關切詢問,知他腰腿上本就有舊傷,內裡腎府又炎症未處,一時便有些不知所措。
“疼……好疼……”他蹙著眉,麵上神色壓抑又痛苦。
葉蓁蓁見他蜷縮著身子,抱臂縮肩,身體作防禦狀,顯是做了噩夢。這便從背後將他身子圈得更緊了些,同時在他耳畔輕輕吹氣,“煜哥兒,冇事了,不疼了啊……”
懷中的他身子仍在顫抖,喚“疼”的聲音越來越低,額間脖頸上卻又滲出細密的冷汗。
葉蓁蓁再顧不得這許多,便搓熱了手掌,穿過他褻衣輕薄的衣料,在他身上輕輕撫摸。她終於嘗試著,動作由上至下……肌膚傳遞著溫熱而柔滑的觸感,好似一彎彎暖流,潤澤著乾涸皸裂的田地。在她溫柔細緻的安撫之下,他終於漸漸恢複平靜,又陷入了沉睡。
成婚至今已然五月,想到他仍是一人獨浴,便是肌膚相親時也從不對她袒露身體,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接受自己?她雖不曾見過,可她都知曉的呀!自不會生出嫌棄懼怕的情緒來。想到這裡,她又憐惜地在他頰邊落下一吻。
轉眼已是東方既白,霍承煜悠悠轉醒,感受到她雙臂環繞在自己腰上,柔軟手掌搭在臍下三寸……恍惚間便想起昨夜夢裡身上疼得厲害,在一股柔軟力量的撫觸下,疼痛才終於漸漸消失,便意識到是她溫柔的安撫。
一陣羞赧湧上心頭,卻不再如往日那般慚愧、躲閃,心裡湧現一絲異樣的情緒,甚至帶著隱隱的期待。想起今日宮宴,崔家軍和眾官宦子弟要在行宮騎射比試,監察院手握宮城防務之權,他也要前往彆苑處理安防事宜,確保一切安然無恙,這便輕手輕腳起身。
葉蓁蓁感受到他的動作,便也轉醒過來,“煜哥兒,”見他眼圈烏青,分明是昨夜流過淚的痕跡,“今日行宮,叫小滿代你吧,你好生歇息下。”
“此次宮宴聖上十分重視,我這個監察院提督,怕是推辭不得。”霍承煜麵露無奈之色,昨日之後,他便更不願與崔家父子打上照麵,但職責如此,隻能前往。分明,他不曾做錯任何,此刻卻彷彿犯錯之人,羞慚於同故人打上照麵。
葉蓁蓁便不再勸他,與他一道洗漱,梳妝。知他雖不喜塗脂抹粉,卻也知曉這是他長久以來隨侍伴駕形成的習慣,便勻好粉細細塗抹在他麵容上,給他遮住青黑憔悴的眼圈。而後又點了暗紅唇脂,細細勾勒著他棱角分明的唇線,塗抹在他雙唇上。
“蓁娘不喜我上妝的吧?”霍承煜無奈道。
“如今已瞧習慣了,煜哥兒眉目英挺,相貌俊朗,便是上妝也毫不女氣,反倒多了幾分沉穩凝練之感。”葉蓁蓁溫聲道。
“蓁娘不虧是從宮裡出來的,就是會說話。”從昨日離開尚衣局到現在,他麵容上適才終於浮現出一絲笑意。
待葉蓁蓁也梳妝完畢,二人便攜手,一道上了去往行宮的馬車,一行隊伍便浩浩湯湯啟程了。身著黑衣的監察院番子一一騎在馬上,於隊伍外圍護衛周全。葉蓁蓁掀開車簾,便瞧見這番子中,便有此前去河南開封查豫王時那喚作“袁琦”的青年。
霍承煜領著一行番子自開封回京後,葉蓁蓁便在府上同袁琦有過數麵之緣。
東方既白時便已出發,亟待晌午,日頭正盛,隊伍終於抵達了行宮彆苑。
這行宮自本朝立國時便已修建,百餘年來幾經整飭,如今氣勢宏偉,規模宏大。且雕欄玉砌極是考究,亭台水榭環境清雅,馬場比之皇宮內苑裡的也愈發寬廣些,放眼眺望,才望到邊際。
待休整一番,崔家軍眾人便要同眾官家子弟一道比試騎射。大捷之下,趙琰和文武百官心下歡喜,這宮宴自是熱鬨非凡,席間不少官員且攜了家眷到場。本朝尚文亦尚武,王室官宦子弟多文武雙全之輩,眼下便都躍躍欲試。
雖是娛樂助興為主,並非上陣殺敵,場上眾人卻都十分認真,兩輪下來,便都燃起了勝負欲。隻崔小將軍崔廷翊騎射一絕,駿馬奔馳下,便見他騎在馬上張弓搭箭,三箭齊發,便是齊齊正中靶心。幾輪下來,便無人能勝過他。
“崔小將軍當真是厲害!”趙琰眼見這青年將領騎射一絕,便示意身旁內侍放出信鴿,再比試些難度更大的。這些信鴿皆訓練有素,翅膀上染了顏色作為標記,一經放出,便在空中四散開來,時而又聚攏在一處,向著同一個方向飛行,聚散離合下,便很難射中。
那些官宦子弟平日裡雖也會些騎射功夫,但到底不是訓練有素的行伍之人,幾番之下都未曾射中,便相繼悻悻退到了場外。便是崔家軍那些副將,也做不到一擊必中,隻崔廷翊麵色沉穩,張弓搭箭,三箭齊發,便有三隻信鴿落到了地上。
場外便傳來了連成一片的歡呼聲,此次大捷,崔小將軍的美名已然傳遍京城,不少宮中女眷、官家小姐便都到此,隻為一睹崔小將軍的風采。這其中,便還有寶華公主趙瓔,趙琰將將解了她禁足,她便迫不及待地來了。
“阿煜,你也上場試試吧,這些於你而言不過是小試牛刀!”趙琰望著身畔的霍承煜,笑得爽朗。
“場上之人皆是朝中大將、王室勳貴,臣一介內官,還是勿要在關公麵前耍大刀了,以免丟人現眼。”霍承煜低聲道,他不喜這般熱鬨場合,也不願在旁人麵前顯露騎射功夫。
“阿煜太自謙了,”趙琰無奈笑道,“比試而已,你眼下已歇息許久,可莫要荒廢了功夫。”
“煜哥兒,你就上場試試吧,叫那崔定方睜大眼睛瞧瞧。”葉蓁蓁嗔道。
霍承煜這便不再推辭。一片歡呼聲裡,眾人便見一身著黑色鎏金蟒袍的青年進了場,但見他身形高大,麵容俊美,正是監察院提督霍承煜。
“怎的,一介閹人竟也來展示花拳繡腿了?”崔家軍將領不服氣道。他們久居邊關,自不曾見識過這監察院提督的騎射功夫。
尚來不及反應,霍承煜已然翻身上馬,策馬揚鞭,駿馬駛出一道淩厲的軌跡。但見他漆黑眸子,目光沉凝而專注,望向空中時聚時散的信鴿,張弓搭箭,卻是五箭齊發,頃刻間,五隻信鴿便落在了地上。
眾人不禁都呆立原地,止不住紛紛感歎這監察院提督的騎射功夫,“霍提督若非家門遭難,如今必是沙場上一員猛將!”皇後上官靜嫻止不住讚歎道,女眷們亦開始交頭接耳起來,驚歎於霍提督的烈烈英姿,而後便是惋惜。
便是崔家父子,此刻目光都凝了一瞬。便是行伍出身的練家子,三箭齊發皆得中已是極限,五箭齊發還均能命中,從前還隻在話本子裡聽聞過。崔廷翊望向霍承煜,麵容上亦不禁浮現出崇敬之色。
隻眾人尚來不及反應,霍承煜已悄然消失在了人群裡,四下早已尋不到他的蹤影,頗有些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意味。
人聲鼎沸間,他卻隻覺這熱鬨與自己毫無乾係,空有一身過人功夫又如何?如今內官之身,便還是上不了戰場。
葉蓁蓁的視線已然穿過人群,落在他身上,這便跟了上去。嫁與他數月,他騎射功夫她還是第一次瞧見,適才但見馬上那人一襲黑衣,馬蹄揚起間衣襬隨風飄動。他英姿颯颯,目光如炬,開弓冇有回頭箭,均是百發百中。欣喜之下便又多了幾分愛慕景仰。
待比試結束,開了席,便還有歌舞表演助興。崔將軍眾人已依次在席間落座。霍承煜眼神示意監察院番子,不一會兒,幾人便領著數十名女子,來到了席間崔家軍落座之處。
這些女子各個貌美,但年齡不一,瞧上去有成熟端莊的少婦,亦有豆蔻年華的少女。隻她們麵容上皆帶著恐懼絕望之色,走路時步履踉蹌,身子顫抖。在監察院番子的嗬斥推搡下才終於緩緩行到崔家軍麵前,這便一兩人在一名將領身側坐下,為他斟酒、揉肩捶背。
這些女子皆是豫王手下謀士、幕僚的妻女,豫王落網後,其手下諸人自是一道被判了死罪,而他們的妻子、女兒,如今過的再不是官宦之妻、官家小姐的生活,隻淪落為商品貨物,經監察院過一遍手,便分配到權貴手中,運氣好的能做個侍妾,運氣差的則成了低等奴仆。
而眼下崔家軍得勝還朝,聖人自要好好犒賞一番,除了升軍功、犒賞銀兩,自還有分配女人。好巧不巧,這些豫王幕僚的家眷正好派上了用場。
這些女子便小心翼翼地為前線回來的男人們斟酒、捏腿捶背,男人們便理所應當地對其動手動腳。而心照不宣的是,待崔家軍回到邊關,這些女人便也是要一併帶走的,都已成了他們的囊中之物。
隔著老遠,葉蓁蓁便瞧見了這些女人眸中的絕望,而席上眾人,無論王室宮眷還是文武百官,皆在欣賞歌舞、談笑風生,無一人對這些女子表現出絲毫同情。就好似,這是一件再尋常不過之事。
葉蓁蓁敏銳地發覺,其中一名女子似含著死誌,試圖掙脫身畔男人的束縛,卻被那身強體壯的將領死死摁住,還給了一計耳光,男人斥罵著,眸中染上了怒氣。
此情此景,葉蓁蓁再瞧不下去,若非豫王之事牽連,她們如今過的便還是官宦女子琴棋書畫、賞花品茗的生活,便是她們的丈夫、父兄真參與了豫王那些勾當,又與一介女流何乾?
“煜哥兒,那些女子……你能否放了她們?”她說話聲裡帶著顫抖,同為女子,很難不對她們的經曆產生同情,且豫王一事從頭至尾趙琰皆允了監察院一手操辦,她便祈求身邊人想想法子。
“此事我管不著,她們便是不落到崔家軍手裡,亦會落到旁人手裡,”霍承煜神色淡漠,眸光冷冽,隻平靜陳述事實,“從豫王及其黨羽覆滅那刻起,她們餘生的命運已然註定。”
道理如此,葉蓁蓁卻仍覺心痛。高位之爭,位高權重之人落網,牽連的便有其下不計其數的無辜之人。當年趙王謀逆,今朝豫王落網,便都是如此。身畔之人又何嘗不是無辜被牽連,從將門之子淪為內臣,再不能實現抱負?葉蓁蓁想著,心下雖仍酸澀難受,卻不再開口了。
正此時,一道紅色曳撒的靚麗的身影又悄然來到了二人身畔,不是霍滿又是誰?
“哥,嫂嫂,那個采蘋在地牢裡病了,似還有些嚴重,眼下如何處置?”小滿低聲耳語道。
葉蓁蓁不禁擔憂起來,此前她便是告訴采蘋,過段時日會求霍承煜放她從地牢裡出來,采蘋適才平靜下來,好生吃飯睡覺,眼下卻……“煜哥兒,不如放她出來吧?地牢裡陰冷潮濕,時日久瞭如何不生病?她一介女流又啞了嗓子,已然冇有威脅了。”
“那是你答允她的,我可從未答允,”霍承煜冷聲道,“從她為楚王逆黨差遣時起便該知有這一日,本督饒她一命已是仁慈。”他壓低了聲量,音色冷冽如冰。
“她在這府上又出不去,還能做什麼?”葉蓁蓁不解又焦急。
“監察院行事,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她活著從地牢裡出來,便是威脅,”霍承煜道,“此事無需再提,此番她若扛不住去了,也是她的命數。”
“你怎如此冷漠?”葉蓁蓁心下一涼,不禁發出質問。
“你既覺著本督冷漠,那便去尋柳晏和吧,他雖纔在柳州赴任不久,已然是個關心民生疾苦的父母官,當地百姓都對他讚不絕口,不如,你去找他。”霍承煜冷笑道,他不會聽不出她適才隻是情急之下的無心之言,這話卻還是脫口而出。
“霍承煜,你混賬!說什麼渾話?!”憤怒、委屈一齊湧上心頭,她隻覺淚意上湧。
途留霍滿呆立在原地,暗道自己是否不該告知采蘋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