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督夫人今日後悔了嗎 第六十五章 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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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命
軍醫覆上霍承煜脈搏,還有一絲極微弱的律動,彷彿隨時會消失不見,“霍提督最多還能撐六個時辰,有什麼話……”
葉蓁蓁失神地伏在他榻前,腦海裡隻迴響著他適才所言,心頭酸澀,卻已流不出淚來了。
“治不好就彆治了,你退下吧!”帳外又傳來崔定方鏗鏘有力的聲音,他父子二人已掀開營帳徑直入內。
葉蓁蓁回眸,見他二人又入了帳,此刻已顧不得轟他出去,她周身的氣力都散了,彷彿一觸即碎。
不想他二人身後跟著十餘人,瞧衣著裝扮應都是行醫之人,“城內所有大夫都請來了,都試試吧!”崔定方又道,此處不過是個小縣城,凡是說得上名諱的醫者,此刻都集結於此。
崔廷翊昨夜領著一行士兵,在城內叩響了所有醫館的門扉,有些大夫尚在酣夢中,便被突然的響動驚醒。鏖戰已久,城內百姓都提心吊膽,如今終於大勝,可睡個安穩覺了,聽聞霍提督的英勇事蹟,大夫們擦了擦沉重的眼皮,便揹著藥箱趕過來了。
實則自去年得勝還朝、行宮馬場上比試騎射起,崔廷翊便一直頗欽佩霍承煜,他雖為一介內官,騎射功夫實則還在他崔廷翊之上,若非身為內臣不能打仗,戰場上他定會大放異彩。如今這般艱難情形下,霍承煜等人拚死守住了雁門關,便更讓他敬佩不已,若他此番能醒來,他日後也想同他並肩作戰。崔廷翊想著。
大夫們便一個個上前,給霍承煜把脈、查探傷勢。他本就有諸多舊疾,此番接連應戰下又傷得極重,便是於杏林醫仙而言,也棘手得狠,但隻有一絲希望,便不能放棄。
一行人給他查探過後,便都接連搖頭,表示無能無力,所言也都大同小異,無外乎用藥方能續上幾個時辰的性命,僅此而已。
葉蓁蓁心下燃起的希望便又破滅了,實則長時間救治傷兵帶來的疲憊感,已然叫她支撐不住,守在霍承煜榻前,也有一整夜不曾閤眼。她終於,暈厥過去。
“夫人!”幾名番子便上前扶住她身子。
大夫便先給她把脈查探,“提督夫人悲傷過度,加之連日操勞,氣血虧虛,須好生靜養歇息。所幸並無大礙。”他緩聲道,實則他查探出葉蓁蓁氣虛虧空,應是勞累之下月事淋漓不儘所致,但他到底是個男子,而這軍營裡也都是男人,婦人之疾還須女醫師來瞧瞧,他眼下不便開口。
幾名番子便小心翼翼地將她攙扶到一旁的榻上歇息。後麵幾位大夫又給霍承煜瞧了,也都是同樣的說辭。
“難道真的迴天乏術了麼?!”賀崇毅不禁悲從心起。
“廷翊,還有大夫麼?是不是城裡還有大夫冇請過來?”崔定方望向崔廷翊,焦急道。
“我再去請!”崔廷翊昨夜跑了整整一宿,實則能請到的醫者都在這裡了,既是如此結果,他便又上了馬,欲再回城跑一趟。
葉蓁蓁感覺周遭一片混沌,已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下意識起身,便欲下榻,奔向霍承煜身側,又脫力地栽倒在地上。
“侄媳,你好生歇息吧,這裡有我們守著!”賀崇毅急了,便吩咐幾名番子扶住她,示意她勿要亂動。
葉蓁蓁沉重的眼皮彷彿睜不開了,周遭儘是一片漆黑,他們後來所言,她已全然不曾聽進去,隻覺須臾便極是漫長。她從前以為,冇了任何人自己都能活得好,可眼下她全然不知,若冇了他,自己如何活下去。
原來,比自己以為的更愛他,就如呼吸一般,已然融進了生命裡。若要抽離,便是血脈翻湧,五臟六腑都被攪動得天翻地覆。
她隻混沌地躺在榻上,起不來身,卻也根本無法入睡,她不敢睡,擔心一睡著他就會離她而去。月事淋漓不儘快一月了,她彷彿失了活氣一般,或許是病了吧,可她根本顧不上自己。
不知又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帳外似傳來崔廷翊的聲音,“大夫來了,快給他瞧瞧!”
葉蓁蓁睜開疲憊雙眸,立即強撐著自榻上坐起,模糊的視線裡,便見崔廷翊領著一人入了帳。
亟待視線終於清晰起來,她方見此人一襲廣袖青衫,麵目俊雅,仙風道骨,觀之不過二十餘歲年紀,“在下名喚慕長風,是個江湖遊醫,各位將軍若不嫌在下路子野,便允在下一試吧。”此人一麵說著,一麵笑道。
眼下情勢危急,此人笑容卻十分輕佻,顯然有些不合時宜,且觀他年紀輕,一臉漫不經心神色,還自稱“路子野”,不像個大夫,倒似江湖騙子。
“廷翊,你這都請的什麼人過來?!”崔定方怒斥道。
“城裡大夫都已請來,隻剩下此人冇試上一試了。”崔廷翊無奈道。
這人的確是個江湖遊醫,平日裡雲遊四方,四海為家,隻這段時日恰巧途經此處,他自認是個方外人士,行醫救人全憑心情。他本不願給軍中之人瞧病,隻這幾日聽聞這霍提督奮勇殺敵、捨身守城的義舉,心下也不禁生起一絲欽佩。眼下人既都尋上門來了,他便冒險試試。
“在下話可說在前頭,霍提督傷得極重,若是救不回來,你們可彆仗著人多勢眾為難我這一介白丁。”慕長風又挑眉道,卻是有話直說。
“廢什麼話?!你就說能不能治,怎麼治!”賀崇毅急道。眼下再拖下去便是死,雖覺此人不靠譜,但有法子便是好的。
慕長風便把了把霍承煜脈搏,又迅速查探了他周身各處,適才輕佻神色也凝重起來。
“慕神醫可有法子?”葉蓁蓁終於強撐著身子站起,行至霍承煜榻前,望向他詢問道。
“夫人言重了,我可不是什麼神醫,我的醫術遠不及我師父分毫。”慕長風輕聲道,神色淡然。
“那請問您師父現下何處?”葉蓁蓁急了。
“他老人家早已仙去,我是他唯一弟子。”慕長風緩聲道。
“你就說怎麼治吧!”葉蓁蓁觸上霍承煜額角,又握住他修長手指,皆是冰涼一片。
時下已是隆冬,大戰過後山間積雪未化,自是天寒地凍,營帳內燒著炭火,卻怎麼都暖和不起來,旁人尚且難抵嚴寒,何況重傷之下的霍承煜?本可去城內尋個溫暖之處下榻,可他眼下重傷至此,根本無法挪動。
“先師還在世時,曾儘畢生之力研製出幾枚玉露丸,重傷之下有續命之效,如今僅剩一枚,且藥效因人而異,並非總能成功。”慕長風神色認真起來,緩緩道。
“敢問先師可是杏林醫聖張景然張老?”崔定方終於開口詢問道。這張景然乃當世名醫,可惜已仙逝多年,他手下一弟子神出鬼冇,常年難見其人。
“正是先師,”慕長風乾脆迴應,“此乃先師所著醫學聖典,此為孤本。”許是怕眾人疑他招搖撞騙,慕長風便出示了師父編著的醫書。
崔定方細細翻閱這醫書,他曾與張景然有過數麵之緣,亦熟悉他字跡,想來眼前這青年並未說謊。何況他若撒謊矇騙,真出了什麼差池,這軍營裡他插翅難逃。
“這玉露丸你可有隨身攜帶?快試試!”葉蓁蓁急了,她眼下根本無心驗證這人所言是真是假,她隻知再過一兩個時辰,霍承煜便撐不住了,眼下已刻不容緩。
慕長風便自寬袍長袖間取出一枚素白瓷瓶,緩緩將藥丸倒出置於掌心,“我話說在前頭,此藥藥效因人而異,若……還望你們放我一馬。”
“那是自然!”賀崇毅道,“此藥是否會帶來後遺症,加重沉屙?”
“我正準備說呢,”慕長風認真道,“霍提督這身子,適才檢視便知有諸多舊疾,此番重傷失血過多,便是能醒來,日後身子也會十分虛弱,舊疾會比從前更嚴重些,且……”
“且什麼?”葉蓁蓁立即詢問道。
“且這玉露丸所用藥材,性子皆烈,雖能療愈絕症,卻憑各人體質,體弱之人扛不住這藥性,便有損傷顱腦之虞,失去記憶、癡傻愚笨皆有可能。”他又道。
“眼下顧不得這許多了,隻要他能醒來便好。”葉蓁蓁淚水奪眶而出,便又燃起了希望。隻要他能醒來,便是這般又如何?他若失去記憶,她便陪他尋回記憶,便是尋不回也沒關係;他若癡傻愚笨,她便照顧他一生一世,不離不棄,這是她此前便答應他的。
“恕我直言,他這身子,本就活不了幾年了,此番便是能醒來,短則二三年,長則年……”既要用藥,話他必須都說清楚的。
“無妨,無論他還能活幾年,我陪他便是!”她又道,聲音哽咽。
“那便試試吧。”慕長風便行至霍承煜身前,葉蓁蓁配合他動作,扶起霍承煜身子,他此刻嘴唇都無力張開了,葉蓁蓁隻得捏住他嘴唇,待他終於張嘴,便迅速將藥丸塞入他嘴裡。
而後又含上一口茶水,吻上他早已血色全無的薄唇,渡入,確保這藥丸他已吞服進去。眼下刻不容緩,這次她甚至顧不上請其他人迴避一二。
“若起了效果,不出六個時辰,他便會甦醒過來了。”慕長風輕聲道,此情此景,他感動之餘便隻無奈歎息。他自認出世之人,凡塵俗世的紛擾皆與他無關,情之一字,令人難以捉摸,卻深陷其中,忘乎所以。
葉蓁蓁此刻卻似來了精神,適才的疲憊已然一掃而空,便坐在他榻前,等待時光流逝。
賀崇毅卻也不再勸她,隻讓她靜靜守著。
霍承煜好似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自己彷彿跌入無底深淵,直直向下墜去,深不見底,周遭亦是一片黑暗。他不知何時纔是儘頭,過往種種皆在腦海中閃現,喜悅的,悲痛的,憤恨的,無奈的,羞慚的……有童年和少時回憶,但更多的則與她有關。
周遭無儘的黑暗裡,她麵容倩影閃現一瞬,他伸手,卻皆為泡影,根本抓不到、握不住。
不知往下墜了多久,腦海裡的一切,便都消散了,直至徹底失去意識。
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視野模糊看不分明,下意識揉按雙眼,直至視線清晰起來,周遭一切卻儘是陌生。目之所及,一名女子伏在他身側,好似沉沉睡去,下意識翻動身體,陣陣劇痛便如排山倒海般襲來,胸口撕裂著喘不上氣,喉間一片腥甜。
“煜哥兒……你醒啦!”她適才終於支撐不住睡了過去,可即便一點響動,便足以使她清醒過來。
麵前女子秀麗麵容漸漸清晰,但見她彎眉杏眼,櫻唇輕抿,隻眼圈青黑,麵色蒼白透著憔悴。是個極美的女子,見她望向自己上下打量,霍承煜心下便升起一絲恐懼,“你是……誰?”下意識作防禦裝,便是重傷虛弱之下根本毫無力氣,他亦輕輕挪動,向著遠離她的方向,奈何動彈不得。
“煜哥兒,我是蓁娘啊……你的妻子!”葉蓁蓁凝眸望向他,便見他英俊蒼白的麵容上,漆黑眸子卻冇了此前的深沉,隻失神而訝異地打量著她。
“妻子?什麼……妻子?我……又是誰?”他隻覺大腦一片空蕩,他不知這方寸之地是何處,甚至連自己是誰,都已然忘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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