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紀:絕天工匠 第7章 蟄焰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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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過窗欞的薄塵,落在雲澈的左臂上。
新纏的麻布邊緣滲出淡淡的赭色,像一枚沉默的印章,烙下了昨夜葦蕩深處的驚悸。空氣中瀰漫著草藥苦澀的清氣,混雜著一絲極淡的、難以洗淨的泥沼腥氣。
他靜坐於工作台前,並未看向那傷口,指腹卻無意識地摩挲著檯麵一道陳年的刻痕——那是爺爺當年失手留下的。器物有痕,可修補打磨。人身有痕,又當如何?
昨夜那幽綠的目光、撕裂的痛楚、亡命的奔逃,並非噩夢,而是刻入骨髓的真實。恐懼的餘溫仍在血液裡流淌,卻並未凍結他的四肢,反而淬出了一種奇異的清醒。一種認清了自身渺小與處境險惡後,近乎冰冷的清醒。
他起身,動作比往日更緩,卻更沉。取出藥材,扇旺爐火,注水入桶。這一次,他挑選藥材的眼神變了,不再僅是遵循古方,更像一位審視著鍛打材料的匠人,掂量著每一分藥性的烈度與指向。
水汽蒸騰,藥液翻滾成深褐,氣味辛烈撲鼻,再無半分溫潤。
褪去上衣,傷口暴露在濕熱空氣中,微微抽搐。他凝視那猙獰的裂口片刻,然後麵無表情地踏入桶中。
“嗤——”
劇痛如燒紅的鐵釺,直刺筋骨深處!他猛地攥緊桶沿,指節暴白,額角瞬間沁出細密冷汗。這痛楚,遠超以往任何一次藥浴,帶著一股蠻橫的、意圖撕裂一切的狠厲。
他閉上眼,運轉“守一訣”,將心神沉入那片痛苦的旋渦。意念如錘,引導著灼熱的藥力,一次次撞向傷口中那盤踞不散的麻痹與陰寒。這已非溫養,而是刮拭,是焚燒,是以更烈的痛楚,驅趕侵入骨髓的毒與懼。
桶中水色漸濁。
異鐵靜置角落,暗紅如凝血。
雲澈的目光掠過它。昨日那微不足道的共鳴,此刻成了黑暗中一絲微弱的指引。他伸出手,並非直接觸碰,而是將運轉了“守一訣”的掌心虛懸其上。
氣血微湧。
那鐵疙瘩竟似活物般,微微一震!一股銳利如金針、灼熱如烙鐵的氣息,被悄然引動,順著手臂經絡逆衝而上!
“呃!”雲澈悶哼一聲,整條手臂瞬間麻木刺痛,彷彿被無數細小的冰錐刺穿,又像是被投入熔爐灼燒!這力量比昨日感受到的更加狂暴,更加……饑餓。
它在他l內橫衝直撞,撕裂著細微的經脈,衝擊著堅實的骨膜。痛苦幾乎令人昏厥。
但他冇有退縮。腦海中那兩點幽綠的光芒和撕裂性的劇痛,成了最殘酷的鞭策。他咬緊牙關,以絕強的意誌駕馭著“守一訣”,將這異鐵的能量視為最狂暴的礪石,用以打磨自身這塊粗胚。
過程緩慢如淩遲。能量所過之處,帶來破壞,也激起潛藏深處的、微弱的生機與之對抗、融合。骨骼深處傳來極其細微卻密集的“劈啪”聲,如冬日封凍的河麵下,冰層不堪重負的碎響。
當最後一絲異鐵能量耗儘,他近乎虛脫,癱軟在桶中,麵色蒼白如紙。但當他緩緩抬起右手,五指微握時,臂骨之中,竟傳來一聲極低沉、卻清晰可聞的悶雷之音!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感,自疲憊的最深處悄然滋生,凝實而銳利。
數日後,天工閣重新開門。
雲澈臂上傷口已收口,留下一道深色的疤。他動作如常,接些修補的小活計,敲打聲清脆而有節奏。隻是偶爾,當店內無人時,他會停下手中的活,目光掠過窗外某處,眼神沉靜如水,深處卻藏著一線淬火後的冷光。
鎮上關於蘆葦蕩的傳言,起了又落,最終沉入青泥浦日複一日的瑣碎與沉寂,如通水滴融入深潭,表麵平靜,深處暗流旋渦唯有自知。
吳大夫來過一次,未多言,隻留下幾味藥材,目光在他左臂疤痕上停留一瞬,淡淡道:“水邊風大,近日少去。”
雲澈頷首:“謝先生掛念。”他取出一早備好的幾件活計——一對黃銅藥碾輪軸,打磨得光滑如鏡,軸承處嵌合得一絲不差。“鋪子裡新製的,先生看看可否合用。”
吳大夫接過,指尖掠過冰涼的銅件,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這手藝,比往日更見精純沉穩,隱隱透著一股…內斂的勁道。他點點頭:“甚好。”留下銀錢,離去時步履從容,卻似無意間拂落了桌角一點微塵。
雲澈目送他背影消失,才緩緩收起銀錢。他知道,這是吳大夫無聲的提醒與迴護。有些線,不能斷;有些路,需得悄無聲息地走下去。
午後,雲澈送一件修補好的錫器去鎮東。
返回時,經過石橋,恰遇那林家少爺林峰與其師兄青玄道人迎麵而來。
林峰依舊趾高氣揚,瞥見雲澈,鼻間發出一聲輕嗤。青玄道人卻步履微頓,目光似無意般在雲澈身上一掠。
就這一掠,青玄道人那雙古井無波的眼中,倏地閃過一絲極淡的驚疑。
數日前,這少年匠人雖氣血較常人健旺,卻也仍在凡俗範疇。今日再見,其步履落地無聲,卻異常沉穩,呼吸綿長深遠,周身氣血凝練如一,竟透出一種磐石般的底蘊。尤其那雙眼睛,沉靜之下,銳光暗藏,彷彿未經打磨卻已開刃的鈍鐵,透著不容小覷的質重。
這絕非尋常工匠氣象!甚至不似他所知的任何煉l初境。
青玄心中疑雲頓生,麵上卻不露分毫,隻淡淡道:“小友氣色漸佳,看來營生順遂。”
雲澈停步,微微躬身:“勞道長掛心,勉強餬口。”他手中並無他物,姿態謙卑,卻無瑟縮之態。
青玄目光落在他空著的雙手和沉穩的站姿上,語氣平淡卻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詢:“看來近日無需再為那些瑣碎銀錢奔波了?”
雲澈垂目:“托賴幾位老主顧關照,得些安穩活計。”他答得滴水不漏,將一切歸於匠人的本分。
青玄靜默一瞬,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似帶著某種奇異的穿透力,輕輕撞入雲澈耳中:“筋骨雷音,初現即隱。小友,機遇非凡啊。”
雲澈心頭猛地一凜!背後瞬間滲出細密冷汗。他竟能看穿自已初步淬l的異象?!
但他麵上依舊平靜,甚至帶上一絲恰到好處的茫然,抬頭看向青玄:“道長所言……小子愚鈍,不甚明白。隻是近日睡得安穩些,精神略好罷了。”
青玄深深看他一眼,那目光似要穿透皮囊,直窺內裡。片刻後,他唇角微揚,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是麼?那便是好事。”
說罷,不再多言,拂袖與林峰離去。
擦肩而過時,雲澈清晰地感覺到,一縷細微如蛛絲、卻冰冷徹骨的神念之力,自身側一掠而過,在他周身盤旋一瞬,似要探入那新愈的傷痕,最終卻如遇無形壁壘,悄然滑開。
他背脊僵直,直至那兩人身影消失在橋頭,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內衫已被冷汗浸濕。
煉氣士的神識……果真防不勝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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