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的夜班 第158章 墨淚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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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三年的秋陽斜照在屏風上,李清照握著狼毫的手懸在宣紙半空,墨汁在“尋尋覓覓”四字末尾暈開一團陰影,像極了趙明誠臨終前咳在她素絹上的血漬。銅香爐裡的沉水香即將燃儘,她正要續香,雕花木門“吱呀”推開,張汝舟的青衫帶著半片秋雨闖進來,袖底翻出的卻是半卷《金石錄》殘頁。
“娘子快看,”他指尖點著殘頁上趙明誠的小楷,眼角笑紋裡凝著細雪,“當年在淄州收的那方青銅爵,竟與這上麵的銘文分毫不差。”說話間已蹲下身替她攏好腳邊的炭盆,指尖擦過她腕間褪色的珍珠鏈時,刻意放輕了力道——那是趙明誠用太學膏火錢換的,鏈子上還纏著半片殘破的鴛鴦錦。
李清照看著他鬢角未化的雪粒,忽然想起三個月前在睦州驛站,自己抱著半箱金石拓片病倒在廊下,正是這自稱“太學同舍”的張汝舟,用暖爐焐熱了她凍僵的手指。那時他說:“當年在汴京,常聽明誠兄說起嫂嫂的詞,說‘人比黃花瘦’一句,道儘了金石夫妻的情長。”
炭盆“劈啪”炸開火星,驚碎了她的回憶。張汝舟已翻到書案另一側,目光落在檀木匣裡的玉壺春瓶上——那是趙明誠臨終前拚死護下的南唐舊物,瓶身上的纏枝蓮紋,與他陪葬的那方端硯刻著同樣的花樣。
“明日我去州府替娘子請醫。”張汝舟忽然轉身,袖中滑落半幅地契,邊角處“賭坊”二字隱約可見,“聽說嚴州有位老醫正,專治婦人怔忡之症,隻是診金……”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牆角堆著的青銅器,“需得些古物作押。”
李清照捏緊筆桿,指甲幾乎掐進掌心。自嫁與張汝舟後,前塵往事便如這將儘的沉水香,隻剩些若有若無的苦意。她原以為續絃是“賭書消得潑茶香”的前緣再續,卻不想每日清晨梳妝時,鏡中映出的總是他翻箱倒櫃的背影,衣帶上漸漸染上的,亦是賭坊裡的沉香與酒氣混雜的濁氣。
三日後的暴雨夜,李清照在寒顫中醒來,發現廂房的燭火還亮著。她披著夾襖推門,隻見張汝舟正對著趙明誠的《金石錄》手稿,指尖在“宣和五年得商彝”幾字旁劃下重重的墨痕,案頭散落的,竟是州府衙役的催糧單。
“你在做什麼?”她的聲音驚起案頭塵埃,落在手稿上像落了層薄雪。
張汝舟猛地回頭,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化作一聲歎息:“娘子可知,為給你治病,我已典當了祖上三頃良田?”他舉起催糧單,指腹碾過“逾期杖責三十”的硃批,“明日再湊不齊糧銀,怕是要去牢裡過冬了。”
李清照望著他腕間新添的賭債紅繩,忽然想起前日在市集,看見他與當鋪朝奉咬耳,手中攥著的正是趙明誠的犀角帶鉤。墨色在她眼底漸漸濃得化不開,就像那年在青州,趙明誠為湊購書銀,悄悄當了她的鎏金步搖,卻在三日後捧著《集古錄》笑出少年模樣。
“那些金石……”她喉嚨發緊,“都是明誠用命換的。”
“命?”張汝舟突然冷笑,紅繩在腕間繃成利刃,“趙公子的命能換半座藏書閣,可你現在的命,連半鬥粟米都不值!”他猛地扯過她的手腕,珍珠鏈應聲而斷,“你當我不知?那些青銅器早被你典給了江淮轉運使,如今剩下的破書殘頁,連賭坊的門檻都邁不進!”
雷聲在屋頂炸開,李清照看著滿地狼藉的手稿,忽然想起新婚次日,張汝舟曾撫著她的鬢髮說:“往後我護你,如明誠兄護你一般。”那時她竟冇注意到,他指尖的繭子,是握算盤算盤磨出的,而非握筆。
“你娶我,不過是聽說趙家還有半船金石。”她蹲下身撿起被踩碎的手稿,墨跡在雨漬裡暈成血色,“卻不知明誠臨終前,早將餘下的文物封入江心,連我都不知下落。”
張汝舟的臉色瞬間鐵青,袖中滑出的骰子滾到她腳邊,六點猩紅在暗夜裡格外刺眼:“你騙我!”他突然揪住她的發,將她按在冰涼的磚地上,“三個月前在驛站,你明明抱著半箱拓片,如今定是藏在了某處!”
李清照感覺髮簪劃破頭皮,溫熱的血順著額角流下,滴在趙明誠手書的“易安”二字上。她忽然笑了,笑得比窗外的秋雨還要淒涼——原來這世間最鋒利的刀,不是金石的棱角,而是人心的貪婪。
“我藏了。”她望著梁上晃動的燭影,那是趙明誠親手刻的並蒂蓮紋,“藏在《漱玉詞》的每首詞裡,藏在‘尋尋覓覓’的墨香裡,藏在你永遠看不懂的情深裡。”
張汝舟的手驟然鬆開,眼中閃過陰狠:“好,你既不肯說,明日便隨我去公堂,就說你私藏官物,拒不交糧!”他踢翻炭盆,火星濺在她裙角,“彆忘了,你嫁與我時,庚帖上可是按了手印的。”
李清照看著他甩袖而去的背影,指尖撫過腕間被掐出的紅痕。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照著滿地狼藉,像極了那年在汴京,金兵破城前的最後一夜,趙明誠將玉璽塞進她懷裡,說:“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她慢慢起身,從妝匣底層取出一方印泥——那是趙明誠用硃砂混著自己的血調製的,印麵刻著“金石不渝”。明日公堂之上,她或許會像當年告發張汝舟科舉舞弊那樣,親手撕開這樁姻緣的畫皮,哪怕要賠上半生清譽。
墨汁在硯台裡凝結成冰,李清照提筆在殘破的宣紙上續寫:“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筆尖落下時,血珠混著墨汁,在“急”字末尾拖出長長的淚痕,如同她即將踏入的,那比忘川水還要冰冷的人間劫數。
更漏聲中,她聽見院外傳來骰子落地的聲響,與當年趙明誠賭書時的清脆不同,這聲響裡帶著鐵鏽味的貪婪。原來有些緣分,從一開始便是錯認的棋,她以為是續絃,他卻當作是謀財的局。
晨霧漫進廂房時,李清照對著銅鏡插好那支青玉簪——是趙明誠在太學時刻的,簪頭的並蒂蓮已有些許磨損,卻比任何時候都清亮。她知道,今日之後,“李清照”這個名字或許會沾滿泥塵,但至少,那些被鮮血浸透的墨香,那些用命守護的金石,永遠不會被賭徒的骰子碾碎。
推開房門,張汝舟的罵聲混著早霜傳來。李清照抬頭望向天際,那裡有半輪殘月,像極了趙明誠臨終前遞給她的,那半塊刻著“同生共死”的玉佩。她忽然明白,這人間最痛的不是遇人不淑,而是在破碎的情夢裡,依然要帶著滿心傷痕,把“活著”二字,寫成比金石更堅硬的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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