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的夜班 第159章 獄燈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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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二年的深冬,李清照被獄卒推進監牢時,鬢間的青玉簪撞在青石壁上,碎成三截。她望著滿地玉屑,忽然想起趙明誠臨終前說的“玉碎人全”,原來這人間的全,竟是要在這腐臭的監牢裡,看著自己的骨血被一寸寸碾進塵埃。
監牢的草蓆浸著前夜雨漬,她剛坐下,腳踝便被老鼠咬出血痕。更漏聲從頭頂的石縫漏進來,混著遠處犯人的慘叫,像極了當年在青州,金兵破城時的馬蹄聲。
懷中緊抱的布包被獄卒搜走時,她聽見《金石錄》手稿撕裂的聲音,那是趙明誠用二十年心血寫成的,此刻正被張汝舟的爪牙墊在賭桌上。
“女犯李清照,私藏南唐禁物,誣陷親夫!”獄丞的嗬斥聲在石柱間迴盪。
張汝舟站在陰影裡,袖中露出半方偽造的官印,正是趙明誠當年為她刻的“易安居士”印。
她這才明白,他早就算準了——用她告發他科舉舞弊的契機,反咬她私藏金石,那些被他典賣的青銅器,此刻都成了呈在刑部的“贓物”。
深夜裡,牢卒端來的菜湯漂著老鼠屎,她剛要推開,忽見碗底沉著半片殘破的詞稿——是她昨日在刑堂口占的《菩薩蠻》,墨跡未乾,顯然是有人冒死傳進來的。
她抬眼望去,隔欄的老婦人正用口型比著“忍”字,胸前掛著的,竟是趙明誠送給她的雙魚玉佩。
“他們要你死。”老婦人的聲音像生鏽的鎖鏈,“你男人買通了刑部,說你勾結逆黨,連你寫的詞都成了‘妖言惑眾’的證據。”她忽然咳嗽著掏出塊碎銀,“明日卯時,會有獄卒換班,你把這銀子塞進他靴筒……”
話未說完,牢門突然被踹開。張汝舟的貼身仆從舉著火把闖進來,火把光裡,李清照看見自己的《漱玉詞》手稿正被人一頁頁投入火盆,墨字在火焰中蜷曲,像極了趙明誠嚥氣前唇上的紋路。
“娘子好狠心,”張汝舟的聲音從火後傳來,臉上還帶著賭坊贏錢的紅光,“竟要告我舞弊,讓我丟了八品官身。”他蹲下身,指尖劃過她臉上的傷痕,“隻要你在供狀上按個手印,說那些金石都是你偷藏的,我便保你出獄。”
李清照盯著他指尖的賭債紅繩,想起新婚時他為她描眉的筆,此刻正用來篡改她的詞稿。
火盆裡飄出半片殘頁,上麵“尋尋覓覓”四字已被燒去半邊,卻仍能看見她當初在“覓”字末尾點的淚點——那是為趙明誠落的。
“你知道明誠為何將金石封入江心麼?”她忽然笑了,血痕在火光中像朵開敗的梅,“因為他怕落在你這種人手裡,會被磨成骰子上的紅點。”
張汝舟的臉色驟變,揚手便是一記耳光。李清照摔倒在草蓆上,嚐到唇間的血腥,卻聽見老婦人突然慘呼——她胸前的玉佩被仆從扯下,狠狠砸在石牆上。雙魚碎成齏粉的瞬間,李清照忽然想起趙明誠說過:“魚目能混珠,卻混不了真心。”
三更天,暴雨灌進監牢。李清照蜷縮在漏雨的角落,忽然聽見頭頂傳來瓦片輕響。抬眼望去,石縫間竟塞著半塊冷硬的炊餅,餅上用指甲刻著“救”字,筆畫間帶著熟悉的金石筆意。她渾身一顫,這是趙明誠當年在淄州被圍時,教她的求救暗號。
“夫人,”牆外接應的聲音極低,帶著江淮官話的尾音,“轉運使大人已找到當年的押船文書,張汝舟典賣的青銅器,原是趙明誠大人向朝廷報備的公物。”
瓦礫輕響間,一片乾爽的絹帕飄落在她膝頭,上麵用硃砂畫著半幅星圖——正是趙明誠江心藏物的座標。
淚水忽然漫出眼眶。她以為這世間再無公道,卻不想總有人記得,記得趙明誠在病榻上咳血校勘的模樣,記得她在驛站抱著殘稿凍僵的清晨。指尖撫過絹帕上的星圖,她忽然明白,有些東西,是獄卒的鎖鏈鎖不住的,是賭徒的火焰燒不儘的,就像趙明誠刻在她骨血裡的“金石”二字,永遠帶著滾燙的溫度。
五更鐘響時,獄丞突然闖入,手中捧著刑部的加急公文。張汝舟的笑凝固在臉上,看著公文上“證據不實,即刻開釋”的硃批,袖中骰子“啪嗒”落地——他算儘了人心,卻冇算到,趙明誠當年為每一件金石都刻了隱紋,更冇算到,李清照在《漱玉詞》裡藏的,不隻是情,還有足以翻案的鐵證。
牢門打開的瞬間,老婦人突然塞給她半支斷簪:“這是方纔打更的小哥丟的,說是從你廂房撿的。”
李清照接過,看見斷簪內側刻著“魔昂”二字。
出獄時,漫天大雪。李清照望著監牢外等著的馬車,車簾上繡著的,正是趙明誠最愛的並蒂蓮。車伕掀簾時,她看見車內擺著她最愛的沉水香,還有半卷未燒儘的《金石錄》——原來這世間,總有人在她看不見的角落,替她守著那些比性命更重的墨香。
雪地裡,張汝舟的咒罵聲漸漸遠去。李清照摸著腕間新添的傷痕,忽然想起在獄中點燈時,看見自己的影子投在石壁上,竟與趙明誠臨終前的剪影重疊。原來有些劫難,不是要摧毀她,而是要讓她在塵埃裡,把“清照”二字,寫成比金石更堅硬的碑銘。
馬車碾過雪地,李清照翻開倖存的詞稿,在“尋尋覓覓”後添上:“牢燈如豆,照我墨骨不折。”筆尖落下時,雪花落在“折”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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