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落弦聲 內衛司
內衛司
春寒料峭,殘雪未消。黑風峪依舊被肅殺的氣氛籠罩,但沈清梧的心境已悄然不同。慧淨師太那句“故人安好,靜待時機”像一粒火種,在她近乎枯竭的心原上重新點燃了微光,雖搖曳不定,卻頑強地持續燃燒。
她依舊每日在魏爺的石屋裡處理那些似乎永無止境的文書賬目,指尖劃過粗糙的紙麵,心思卻時常飄向遠方。玉瑤還活著,她知道。這意味著無論多麼艱難,她們都還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等待著重逢的契機。
這份隱秘的希望讓她變得更加沉靜,也更加堅韌。她不再焦慮地試圖從文書裡挖掘資訊,而是更專注地做好手頭每一件事,如同蟄伏的獸,耐心等待著屬於她的時機。
魏爺似乎察覺到了她身上某種微妙的變化,那雙銳利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的時間更長了,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他依舊嚴格控製著她與外界的接觸,但對她的戒備似乎稍微放鬆了些許。或許是因為她日複一日的安分守己,或許是因為慧淨師太那次看似尋常的交易並未掀起任何波瀾。
日子一天天過去,邊境的戰事訊息依舊斷斷續續地傳來,好壞參半。狄戎的攻勢似乎被暫時遏製,但小規模的衝突從未停止,通關依然無望。峪裡的生活清苦而壓抑,但至少暫時安全。
沈清梧學會了在黑風峪的規則下生存,她甚至開始留意峪裡的人員構成、物資儲備以及那條被魏爺牢牢掌控的、通往外界的神秘渠道的零星資訊。她知道,瞭解得越多,當“時機”來臨時,她纔不會手足無措。
然而,平靜之下,危機始終如影隨形。
一天傍晚,峪口方向突然傳來一陣不尋常的騷動和馬蹄聲,遠比平日巡邏隊伍歸來的動靜要大。沈清梧正在屋內整理賬冊,聞聲心頭一緊,下意識地站起身。
很快,一個負責峪口守衛的漢子氣喘籲籲地跑進來,臉色發白地對魏爺急報:“魏爺!不好了!外麵來了一隊官兵,打著京營的旗號,領頭的說是什麼……內衛司的檔頭!指名道姓要見您,還要……還要搜查峪子!”
內衛司!
這三個字像冰錐一樣刺入沈清梧的耳中,讓她瞬間手腳冰涼!那是直屬皇帝、負責偵緝抓捕、權勢滔天的機構!他們怎麼會找到這裡?!
魏爺的臉色也瞬間沉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但很快恢複鎮定。他深吸一口氣,對那漢子道:“慌什麼!讓他們領頭兒的進來回話,其他人等在峪外!告訴兄弟們,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輕舉妄動!”
“是!”漢子領命跑了出去。
魏爺站起身,目光掃過屋內幾個聞訊趕來的心腹,最後落在臉色蒼白的沈清梧身上,眼神銳利如刀:“丫頭,不管你聽到了什麼,待在這裡,不準出去!記住,你什麼都不知道,隻是我收留的一個識字的流民!”
沈清梧用力點頭,心臟狂跳不止,幾乎要撞破胸腔。
很快,一陣沉重而規律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穿著內衛司特有的青黑色錦袍、腰佩狹刀、麵容冷峻的中年男子,帶著兩名同樣裝束的隨從,大步走了進來。他目光如電,迅速掃視了一圈屋內,最後定格在魏爺身上,嘴角扯出一個沒什麼溫度的笑容。
“想必這位就是黑風峪主事的魏老三了?”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壓迫感。
魏爺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不敢當,鄉野粗人,勉強維持個生計罷了。不知這位大人如何稱呼?駕臨我這窮鄉僻壤,有何貴乾?”
那檔頭從懷中掏出一塊腰牌晃了晃:“內衛司檔頭,姓趙。”他收起腰牌,慢條斯理地道,“奉上命,追查一名勾結狄戎、泄露軍機的朝廷欽犯。據線報,此人最後消失的方向,便是你這黑風峪一帶。魏老三,你這峪子,魚龍混雜,藏匿個把逃犯,也不是不可能吧?”
勾結狄戎?泄露軍機?這罪名扣得又大又狠!沈清梧的心沉到了穀底,這分明是衝著她來的!貴妃一族竟能動用內衛司,還編造出如此駭人的罪名,這是要不惜一切代價將她置於死地!
魏爺麵色不變,淡淡道:“趙檔頭說笑了。黑風峪都是些活不下去的苦命人,隻求一口飯吃,安分守己尚且不及,怎敢勾結狄戎,做那殺頭滅族的勾當?大人怕是誤信了讒言。”
“是不是讒言,搜一搜便知。”趙檔頭皮笑肉不笑,“怎麼?魏老三,你敢阻撓內衛司辦案?”
氣氛瞬間劍拔弩張。魏爺身後的幾個漢子手按上了腰間的武器,眼神凶狠。內衛司的兩人也握緊了刀柄。
魏爺擡手,製止了身後的人。他盯著趙檔頭,緩緩道:“黑風峪雖是小地方,但也有自己的規矩。大人要搜,可以。但若搜不出什麼,驚擾了峪裡老小,又當如何?”
趙檔頭冷哼一聲:“若搜不出,本檔頭自會向上麵稟明,還你清白。若搜出了……”他眼神陡然變得陰鷙,“你這黑風峪,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威脅之意,毫不掩飾。
魏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權衡利弊。最終,他側開身:“既然如此,大人請便。隻是峪裡都是粗人,還請各位官爺手腳乾淨些,莫要驚擾太過。”
趙檔頭得意地一揮手:“搜!仔細搜!特彆是陌生麵孔,一個都不準放過!”
兩名內衛立刻如狼似虎地衝了出去。趙檔頭自己則好整以暇地在屋內坐下,目光再次掃過角落裡的沈清梧,帶著審視和懷疑。
沈清梧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她死死低著頭,儘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手心全是冷汗。令牌和耳璫就貼肉藏著,萬一……
外麵很快傳來了雞飛狗跳的哭喊聲、嗬斥聲和翻箱倒櫃的聲音。整個黑風峪瞬間被恐慌籠罩。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終於,一名內衛快步走了進來,對趙檔頭搖了搖頭:“檔頭,搜遍了,沒有發現形似畫像之人。”他頓了頓,看了一眼沈清梧,“倒是有些生麵孔,但這個女的……看著不太像。”畫像上的沈清梧,畢竟是官家樂師的形容氣質,與此刻這個麵色蒼白、穿著粗布舊衣、低眉順眼的女子差彆不小。
趙檔頭眉頭緊鎖,顯然對這個結果很不滿意。他站起身,走到沈清梧麵前,冷聲道:“擡起頭來。”
沈清梧心臟驟停,強迫自己慢慢擡起頭,目光卻不敢與他對視,隻茫然地看著地麵。
“你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的?”趙檔頭的聲音冰冷。
“回……回大人……民女叫阿梧……家鄉遭了災,逃難來的……”沈清梧聲音顫抖,帶著濃重的怯懦和恐懼,表演得天衣無縫。
“什麼時候來的?誰收留的你?”
“去……去年冬天,大雪封山的時候……差點凍死,是魏爺好心收留了我,讓我幫忙記記賬……”她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磕磕絆絆地吐出。
趙檔頭眯著眼,仔細打量著她,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任何一絲破綻。他的手甚至微微擡起,似乎想搜查她。
沈清梧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就在這時,魏爺忽然開口,語氣帶著一絲不滿:“趙檔頭,這丫頭膽小,您彆嚇著她。她就是個識幾個字的可憐人,身世清白,我可以作保。您要找的欽犯,想必早已逃往彆處了。”
趙檔頭的手頓在半空,看了看魏爺,又看了看嚇得瑟瑟發抖的沈清梧,似乎也覺得不太可能。他悻悻地收回手,冷哼一聲:“最好如此。”
他回到座位,顯然不打算輕易放棄。屋內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有外麵隱約傳來的搜查聲。
沈清梧的心依舊高懸著。她知道,危機並未解除。內衛司找不到人,絕不會善罷甘休。他們很可能還會盤問其他人,甚至……
果然,另一名內衛很快也回來了,臉色有些奇怪,他湊到趙檔頭耳邊,低聲稟報了幾句。
趙檔頭的臉色瞬間變得陰沉無比,他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魏老三!你好大的膽子!”
魏爺眉頭一皺:“大人何出此言?”
“有人舉報!”趙檔頭指著魏爺,厲聲道,“說你前些日子偷偷收留了一個身份不明的重傷女子!時間正好對得上!那人現在何處?!是不是就是你窩藏的欽犯?!”
轟隆一聲!沈清梧隻覺得耳邊炸開驚雷!有人舉報?!是誰?!刀疤劉早已被派走,峪裡還有誰……
她猛地想到一個人——那個她曾經從刀疤劉手下救下的、後來卻對她莫名帶著嫉恨的少年!一定是他!他看到了當時的情景,懷恨在心!
魏爺的臉色也終於變了變,但他依舊鎮定:“大人明鑒,確有此事。但那人並非什麼欽犯,隻是個被狼群所傷、奄奄一息的獵戶之女,我見她可憐,便救了她一命。可惜她傷重不治,前幾日已經死了,就埋在峪後的亂葬崗。大人若不信,可以開棺驗屍!”
死了?埋了?沈清梧愣住了。魏爺這是在……李代桃僵?他早就料到可能會有這一天?
趙檔頭顯然不信,獰笑道:“死了?真是巧啊!帶路!本檔頭倒要看看,是真是假!”
一行人立刻朝著峪後的亂葬崗走去。沈清梧也被強迫跟著。
亂葬崗荒涼陰森,歪歪扭扭地立著幾塊簡陋的木牌。魏爺指著一處明顯是新堆的土墳,道:“就是這裡了。”
“挖開!”趙檔頭毫不留情地下令。
手下內衛立刻動手挖掘。泥土被翻開,很快,一具用草蓆包裹的、已經開始腐爛的女屍被拖了出來,看身形和殘留的衣物,確實像個年輕女子,麵部因腐爛和野獸啃噬已難以辨認,但致命傷確實是野獸利爪造成的痕跡。
惡臭撲鼻而來,沈清梧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
趙檔頭捂著鼻子,仔細檢視了那具女屍,又看了看魏爺麵無表情的臉,臉色變幻不定。他顯然沒找到任何破綻。
最終,他隻能悻悻地一揮手:“埋回去!”
他盯著魏爺,眼神陰冷:“魏老三,這次算你運氣好。但你彆以為這事就這麼算了!內衛司的眼睛盯著你呢!若是讓我發現你有半點不軌……”他冷哼一聲,未儘之語充滿威脅。
說完,他帶著人,轉身大步離開。
直到內衛司的人馬徹底消失在峪口,所有人才鬆了一口氣,彷彿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
魏爺看著那具被重新掩埋的女屍,眼神複雜,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他轉向沈清梧,目光深沉:“你都看到了?”
沈清梧臉色蒼白,點了點頭,聲音微顫:“那……那是……”
“一個無人認領的可憐人罷了,前幾日才凍餓而死。”魏爺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絲悲涼,“正好替你擋了這一劫。”
沈清梧心中巨震。她明白,魏爺為了保下她,用了怎樣果斷甚至冷酷的手段。這份恩情,這份代價,沉重得讓她窒息。
“謝謝……魏爺……”她哽咽道。
魏爺擺擺手,臉上帶著濃濃的疲憊:“不必謝我。要謝,就謝‘青君’吧。”他擡頭望瞭望灰濛濛的天空,語氣凝重,“內衛司不會輕易罷休。黑風峪……恐怕不能再待了。”
他看向沈清梧,眼神決絕:“你必須儘快離開這裡。”
離開?現在?邊境戰火未熄,內衛司可能還在附近搜查,她能去哪裡?
但沈清梧沒有任何猶豫。她知道,魏爺說的是事實。她留下,隻會給黑風峪帶來滅頂之災。
“好。”她深吸一口氣,目光堅定,“我聽魏爺安排。”
當夜,月黑風高。
魏爺將沈清梧叫到屋內,遞給她一個準備好的包袱,裡麵是乾糧、清水、一些碎銀子和一套更破舊但利於行動的男裝。
“這條路線,是我年輕時走過的一條秘道,極其難行,但或許能繞過主要的關卡和戰場,直通境外。”魏爺攤開一張簡陋的手繪地圖,指著一條蜿蜒曲折的細線,仔細交代著路線和標記,“記住,一路向北,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在任何地方停留超過一夜。出境之後……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又拿出一個小巧的、看起來像是訊號煙花的東西塞給沈清梧:“萬一……我是說萬一,你到了安全的地方,或者遇到了無法逾越的危險,可以點燃這個。或許……會有人看到。”
沈清梧將東西仔細收好,重重跪下,對著魏爺磕了三個頭:“魏爺大恩,阿梧永世不忘!黑風峪的恩情,若有來日,定當報答!”
魏爺扶起她,歎了口氣:“走吧。活著出去,就是最好的報答。”
沈清梧換上男裝,將頭發束起,臉上再次塗上泥汙。她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庇護了她數月、也讓她經曆了生死驚魂的山穀,然後毅然轉身,融入了濃重的夜色之中。
山路崎嶇難行,夜露寒重。但她腳步不停,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向北!向北!
懷中的令牌冰冷堅硬,玉梨花溫潤依舊。
這一次,她不再是漫無目的地逃亡。她有了明確的方向,有了魏爺指引的路線,更有了玉瑤還活著、在等待她的信念。
儘管前路依舊遍佈荊棘,危機四伏。
但她無所畏懼。
穿過這片黑暗,越過那道邊境,或許就能迎來真正的曙光。
她加快了腳步,向著北方,向著未知的自由和渺茫的重逢希望,堅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