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環外的女人們 123
你不要太傷心
佟彤已經在準備返程回上海了。
他兌現了自己的諾言，不僅僅在小偉的幫助下見到了龔女士，還勸龔女士放下心防，說了很多陳年的往事。更重要的是，龔女士扯了幾根頭發給他，示意他帶給李楊。
“我沒想到這輩子還有機會能找到她。可惜我日子不多了，也沒什麼臉去見她。眼下這種情況，我走不動，她也來不了，母女緣分太淺，那也是我造的孽。好孩子，她吃了太多苦，你要好好待她啊！”
龔女士的雙手乾枯粗糙得像老樹皮，她緊緊拉著佟彤，淚眼婆娑。佟彤心裡也是一陣陣難過，他一直在想如何跟李楊交代，對著龔女士的殷切希望，他不斷點頭。
以佟彤的觀察力來看，他覺得不需要做什麼親子鑒定了。雖然龔女士因蒼老和貧病的折磨，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張褪色的畫紙，但那眉目間還是看得出李楊的影子。他把頭發收進一個小小的密封袋裡，塞到揹包的最深處。
佟彤摸摸那揹包，心裡又得到額外的一份踏實。
再把目光轉到龔女士臉上，那份踏實又立刻變成了沉重。
龔女士不是無病呻吟，一看她的臉，就知道她在這個世上的時日已經不多了。佟彤給她拍了幾張照片，小心詢問她是否想和李楊視訊一下。
龔女士搖搖頭，花白的發隨之微微飄動：“我這個樣子，見她又有什麼益處呢？讓她挺著大肚子傷心一場嗎？”
佟彤聽出話裡的言不由衷，輕聲勸：“她很堅強的，而且身邊有人照顧她，您不用擔心。”他斟酌著詞句，看著龔女士的臉，小心翼翼：“其實機會也沒那麼多，我們最好不要留遺憾，您說對不對呢？”
龔女士撫摸著手裡的那一摞照片，那是李楊從小到大的成長史：“我知道她過得好就夠了，沒什麼遺憾的。”
她的眼睛依然盯著李楊的臉，話卻是說給佟彤聽的：“叫她彆恨我，我那時實在是走投無路。她爸爸身份特殊，不能娶我。我沒孃家人幫襯，還有一身的病，跟著我，她活不下去的。”
佟彤也說不出什麼話了。他讓小偉把他帶到鎮子上，默默無語地買了幾大包吃的用的和新衣服，在夜色降臨之前回到那個破舊的房子裡，把裝得滿滿當當的包放在龔女士的床邊。
佟彤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塞到她手裡：“一點心意，你收下。”龔女士推脫了很久，佟彤終於成功地說服她留下這點錢以備不時之需。
出門之後，佟彤深深吐出一口氣。他答應過李楊要戒煙，這個時候突然很想念在煙霧繚繞中放空自己的感覺，小偉很識相，立刻給他拋過來一支煙。
兩人站在廣袤的田野裡，就著點點星光，沉默地想著各自的心事。
過了半響，小偉問佟彤：“這樣回去，表姐會滿意嗎？”
佟彤狠狠吸一口香煙，他也不知道李楊是否可以坦然接受這個結果，然後就像她所說的那樣，放下所有的執念，安安心心地奔赴新生活，做一個快樂的媽媽。
小偉沒等到回答，像是自己開導自己，又像是給佟彤支招：“如果表姐還有心結，可以隨時找我，我離表姑不遠，不用客氣的。”
他看佟彤還是一言不發地隻顧抽煙，又加一句：“表姐和表姑兩人也沒怎麼相處，就算到了那一天，想來她也不會特彆傷心。這麼來看，表姑不和她視訊確實是一番苦心。”
佟彤對他笑了笑，表示了自己的感激和謝意。他抬起頭，今天的天氣很好，夜空非常漂亮，他又忍不住想起他和李楊和好的那個日子，也有這樣的雲、這樣的月和這樣的星星。
倘若當時任何一個人有一念之差，他和李楊可能就從此再無交集。現在，他多半還是孤身一人，也許已經名譽掃地、鋃鐺入獄；也許會傷透媽媽的心，讓她晚年不得安寧。他絕不會重獲幸福、組建家庭，不會即將成為兩個孩子的爸爸，也不會在這樣的時間出現在這個地點，見這樣的一位老人，做著這樣的事。
人總是自以為是，覺得可以掌控命運。但其實能抓在手裡、真正由自己做主的事情微乎其微。
一個不顧所有人反對生下孩子的母親，卻沒法子遵從本心養大她；一個惦記了親生母親多年的女兒，也不得不接受剛查到她的訊息又即將天人永隔的事實。
佟彤無奈搖搖頭，他問小偉：“從沒得到過，和得到之後又立刻失去，你覺得哪一個更殘忍些？”
小偉被問住了，他想了一會：“這個問題太深奧了，我真的不知道答案。但我懂一個道理，隻要心裡有愛，那麼不管是得到還是失去，都沒那麼重要了。”
他對著佟彤，很鄭重地說：“我看得出，你對表姐很珍愛，她現在過得很幸福。表姑雖然這麼多年都沒照顧過她，但一直惦記著她，所以表姐還是個幸運的人。她有學曆、有家庭、有前途，比困在這個小地方的年輕人不知道要強多少倍。”
“而且，在她的生活裡，也一直有媽媽存在啊。”小偉吐了一個煙圈：“雖然這麼說對表姑有些殘忍，但情況確實如此。表姐之於表姑，是唯一的女兒和終生牽掛；表姑之於表姐，是額外的驚喜和錦上添花。”
遠處的小洋房裡，不知是哪個頑皮的孩子點燃了一隻爆竹，劈裡啪啦地響了一會才停歇，四野更顯得安靜了幾分。
佟彤細細琢磨著小偉的話，心裡那一片黯淡的愁雲也逐漸消散。雖然對龔女士依然心疼又心酸，他還是決定就這樣先回上海再說。
臨上車，佟彤給龔女士和李楊分彆打了個電話。
龔女士氣若遊絲，叮囑了他幾句注意安全就匆匆忙忙收了線。佟彤總懷疑她會在一個人的小屋裡流淚，心情也跟著沉重起來。
李楊的語氣雖然平靜，但明顯在好奇佟彤會帶給她怎樣的一些訊息和物件。佟彤實在無法逼自己開口提及龔女士的身體情況，他隻好對李楊說：“老婆，我特彆想你，等我回家。”
掛了電話，佟彤把早就準備好的幾條煙塞給小偉：“你趕緊回去看看錶姑，我心裡怎麼一陣陣發慌。”
佟彤一邊催著小偉，一邊又給他轉過去一萬元錢：“她想要什麼，全部滿足。錢不夠的話，隨時找我。”
小偉要退回那筆錢，被佟彤厲聲喝止：“都這個時候了，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了。本來就是一家人，何必這麼客氣。我們不在她身邊，隻能辛苦你了。”
他看小偉的眼睛也閃爍起來，歎口氣：“小弟，聽哥的，不要讓她再受苦了。”
列車開出站台之後旋即加速，佟彤看著窗外的風景緩緩流動，如同一幅展開的畫卷。
佟彤從來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前麵也理解不了李楊近來為何動不動就淚光閃閃，直到這一刻，他看到自己的麵容印在那畫捲上，他突然發現，隱約的微風不僅拂過了他的臉，也吹皺了他的心。
如果沒有親眼見到龔女士那消瘦的身形和毫無血色的臉，他應該永遠也無法理解當年她的狠心和決絕。
如果沒有陪著李楊經曆孕期的種種不適和艱難，他也不能體會一個母親細膩又無私的感情。
如果沒有見識過李楊媽媽多年的奉獻，他也想象不出一個善良的底層人物會有那麼耀眼的人格光環。
佟彤有點慚愧。他總以為自己是一群女人堆裡唯一的男人，他責無旁貸應該擔負起定海神針和頂梁柱的角色，為這些女人們撐起一片天，護她們周全，保她們安康。
原來她們隻是看起來柔弱，其實內心比自己更堅韌、更有決斷也更加有力量。反而是自己，在不時的遊離和慌亂中，需要從她們那裡獲取指引和安寧。
佟彤汗顏了。他掏出手機，對著那張他和李楊的合影屏保喃喃自語：“老婆，謝謝你出現在我的生活裡，沒有你，我真的會失去方向。”
順利到了家，佟彤為了保險起見，還是決定一個人暫住在門口的小旅館裡。儘管他這幾天的檢疫結果都是一路綠燈，他還是不想讓家裡人再冒一絲風險。
隔著門，佟彤把這次遠行所看到的、聽到的都悉數講給李楊聽。他雖然沒有看到李楊臉上的表情，但把龔女士的那一縷頭發遞過去時，他還是看到了李楊的手在微微顫抖。
擔心李楊會有強烈的情緒波動，佟彤連忙安慰：“她是個很有涵養的女士，雖然生活在農村，但還是過得很平和安寧的。”
佟彤覺得自己沒有騙人，至少他沒有信口胡謅說“她很健康很富有”這種假話。
他自認隻是在用語言的藝術描述龔女士的生活，最主要的目的還是不刺激身懷六甲的妻子。
佟彤聽到摩挲的聲音，他猜到李楊已經開啟了袋子，在細細檢視那些頭發。他又說到：“你們很像，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等封控沒這麼嚴格了，我們去醫院做個檢測吧。”
李楊嗯了一聲，同意了佟彤的提議。
佟彤想把話一點點說出來，他順勢提到：“我給她買了東西，還留了些現金，另外給表弟也轉了錢。她最近的生活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如果有任何需要，我們也能馬上支援到。”
李楊又嗯了一聲。
佟彤想，現在是不是可以告訴李楊她的身體情況了呢？
還沒等他開口，門後傳來李楊的聲音：“老公，你跟我說實話，去了這麼久，你從來都沒提讓我們視訊的事，是不是她的情況不太好？”
在這一刹那，佟彤隻想繳械投降。聰明又睿智的李楊，早就猜出了端倪，隻是在等這一刻的到來了。
“這樣也好，可能她真的就不會那麼難過了。”佟彤給自己打氣：“老婆，你不要傷心。她一直都牽掛著你，你隻要牢牢記住這一點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