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環外的女人們 133
因為你，所以她
饒晨曦和陸萍按照醫生的囑咐，給蘋果餵了藥。蘋果的精神頭雖好了些，但畢竟還是孩子，不可能一下子就痊癒。
臨睡前，蘋果依然神色暗淡，心事重重的樣子。饒晨曦不想大聲吼她，就用嚴厲的聲音提醒：“快關燈睡覺，明天還要早起上學呢。”
蘋果嘟起嘴：“媽媽，你是不是太殘忍了，我還不病著呢。明天，我可以請假在家休息嗎？”
饒晨曦立馬拒絕：“不行。你已經退燒了，好好睡一覺明天就能恢複正常。怎麼能因為這一點小事就請假呢？學習不能這麼隨隨便便，知道嗎？”
其實饒晨曦也在為蘋果擔憂，但她不想讓蘋果產生錯覺，誤以為隻要做出楚楚可憐的樣子，生活就會對她格外寬容。
蘋果又不滿地抗議了一把，她實在沒有辦法改變饒晨曦的決定，隻好慢吞吞地爬到床上，氣呼呼地鑽進被子裡。
饒晨曦有點心軟了。她走上前去，想要像以前一樣，給蘋果一個晚安吻。沒想到，蘋果直接把臉扭開：“媽媽，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動不動就親我。”
饒晨曦尷尬地笑了笑：“好，我尊重你的意見。那我也去準備睡覺了，晚安，做個好夢。”
蘋果卻不依不饒：“你要睡了？你的活都乾完了嗎？今天寫了多少字，備了多少課？媽媽，工作不能這麼隨隨便便，知道嗎？”
迴旋鏢正中眉心。饒晨曦有些哭笑不得：“放心，我一定做完工作再睡，你也一定要像我這樣啊！”
饒晨曦抬手就把燈給滅了。她合上門，臉上帶著複雜的笑容，慢慢走回客廳。
陸萍正戴著老花鏡細細看醫院的檢查報告，她看到饒晨曦的樣子，好奇不已：“這是咋了，怎麼這副模樣？”
饒晨曦學著蘋果的口氣，把剛才發生的那些事惟妙惟肖地演給陸萍看。她剛說完，就忍不住捧腹笑起來：“沒想到啊，小小的一個丫頭片子，心眼居然這麼多。再過幾年，我就完全不是她的對手了。”
陸萍意味深長地瞥她一眼：“還要再過幾年？天下就沒有能贏兒女的父母，你等著吧，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下半夜，蘋果突然嗷嗷叫起來，不停喊肚子疼。饒晨曦以為她是為了不去學校而故意演苦情戲。這個念頭一湧上心頭，饒晨曦就沒覺得蘋果多麼可愛，隻覺得再不收拾的話，這個孩子會越發可惡。
饒晨曦拿出戒尺，往空中搖一搖：“彆做夢了，不管怎樣你都必須去學校。你現在不是小孩子了，一兩天不上學就會掉隊，趁著天沒亮，我沒發飆，你趕緊乖乖睡覺。”
蘋果很痛苦：“媽媽，我不是假裝的，我真的很難受。我想吐，又吐不出來。”
陸萍急急忙忙端著一杯溫水進來了，她喊著饒晨曦讓開，然後坐到床邊，異常溫柔：“寶貝啊，外婆在啊，咋們不用害怕。再吃一片藥，馬上就好了。”
饒晨曦心裡滿是羨慕和嫉妒，在她的記憶裡，陸萍從來就沒有這樣對待過自己。
蘋果掙紮著爬起來，陸萍馬上在她的後背處塞上一個大枕頭，讓她可以坐得舒服些。蘋果張開嘴，陸萍用勺子舀一些，先在自己嘴邊吹一吹，再輕輕送到蘋果口裡。
蘋果順從地喝了幾勺，說感覺好了些。陸萍和饒晨曦陪她幾分鐘，等她再次躺下，才齊齊走出臥室。
饒晨曦心裡酸溜溜的：“原來陸女士還有這麼溫情的一麵，我真是大開眼界了。”
陸萍笑：“咋的啦，難道還吃你女兒的醋不成。”
饒晨曦也陪著笑：“那倒也不至於，我已經過了那個年齡了。”
還有後麵的半句話：“現在也不需要你這麼愛我了。”饒晨曦看陸萍一臉疲憊，她忍了忍，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家裡的燈再次熄滅，饒晨曦也沒有了一絲睡意。在被黑暗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世界裡，她可以肆意放飛自己的思緒，任憑千萬種情緒在體內流動、碰撞。
陸萍年輕時性子何其剛烈。她全然不顧身邊人的勸告，快刀斬亂麻就離了婚。她根本也沒任何謀生的門路和手段，隻能打零工賺點細碎的銀錢。
在外人麵前，陸萍是牙掉了和著血往肚裡吞的奇女子；回到家，她就把所有的貧窮、委屈和憤懣，化作一把把刀子，往饒晨曦身上紮。
饒晨曦既無力反抗，又無法反抗。每一次，等陸萍發泄完所有的不滿和不快，她又會牢牢抱住饒晨曦：“寶貝，對不起，剛才媽媽過分了。媽媽隻有你了，你不要怪媽媽。”
刀子還是鈍的，殺人的同時順便誅心。
等饒晨曦上了大學，她在業餘時間看了些心理學和精神病學的書籍，才隱約明白當時的陸萍已經長期遊走在崩潰的邊緣。而她居然還是平平安安地長大了，真是老天爺垂憐這對可憐的母女，沒有痛下殺手、斬儘殺絕。
還沒長出豐滿羽翼的饒晨曦，羨慕過其他小朋友漂亮的衣服、精緻的辮子，也羨慕過她們在節假日的時候可以隨著爸爸媽媽一起到處遊玩。但她最羨慕的，是她們的媽媽看起來幸福又快樂，不會衝著她們大吼大叫，更不會在某個不曾預料的時刻，突然揚起手掌，狠狠甩下一記巴掌。
兩行眼淚慢慢流了下來。饒晨曦也沒動手去擦，就等著它們自然風乾。她又想起自己拿著戒尺嚇唬蘋果的樣子，她分明從蘋果驚恐萬分的眼睛裡，看到了瑟瑟發抖的小饒晨曦。
“媽媽，你不要這樣對待我，我很害怕。你真的愛我嗎？”
時隔三十年，饒晨曦終於喊出了這句話。
大門被開啟了，燈也被按亮了。在刺目的光芒進入到眼睛後，饒晨曦連忙縮排被子裡，把臉上的眼淚擦乾淨。
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到底是怎麼回事，饒晨曦已經聽到了陸萍氣喘籲籲的聲音：“不好了，蘋果又吐了，額頭燙得厲害，我們還是得去一趟醫院。”
饒晨曦連忙跳起來，她慌慌張張跑進蘋果的房間，隻見蘋果頂著一張白裡透青的臉，躺在枕頭上流淚。床單上一灘汙穢，發出刺鼻的味道。
饒晨曦來不及多想，她連忙拿起手機訂車，又一把抱起蘋果：“彆怕，馬上去醫院。”
外麵天還是黑的，夜風吹過來，讓人遍體生寒。饒晨曦剛剛急得渾身是汗，現在越發覺得冷，她哆哆嗦嗦，手又不肯放下蘋果，背也不由彎了下來。
陸萍看著心疼：“換我來抱抱吧，你又不是鐵打鋼鑄的。”
饒晨曦搖搖頭，她明明心急如焚，卻依然嘴硬：“我還撐得住。你年紀大了，不用受這個罪。”
饒晨曦又突然有點賭氣，好像是存心為年幼的自己報仇：“你也不用對她這麼好。你以前怎麼對我的，現在就可以怎麼對她。我還不是一樣健健康康長大了，她皮厚，也不會有事的。”
陸萍隻覺得寒意更甚了，她幾乎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好不容易，車終於來了，饒晨曦抱著蘋果鑽了進去，陸萍也像失去了魂魄的行屍走肉一樣低頭坐下去。
到了醫院，母女兩人又把急診的流程過了一遍。醫生當機立斷，馬上就給蘋果安排上了點滴。等一瓶鹽水快打完，蘋果的臉色才慢慢恢複了正常。小孩子心性大也是好事，她也隨即止住了哭泣，喊了幾聲太累了就沉沉睡了過去。
饒晨曦和陸萍兩人，一個坐在床頭，一個坐著床尾，因為渾身無力，也因為百感交集，都說不出話來。
隻有蘋果細密又平穩的呼吸聲在兩人之間遊蕩。不知道過了多久，陸萍先發話了：“這麼多年，你一直都埋怨我，是不是？”
聲音很蒼老，也非常無力。跟饒晨曦所熟悉的媽媽的腔調很不一樣，她花了點時間才適應過來。
“沒。你有你的難處，我怪你乾什麼？你辛辛苦苦把我養大，我應該感謝你才對。”事實都是真的，感情卻半真半假。饒晨曦後悔前麵把話說得太絕了，還在思索該怎麼找補才能不太傷陸萍的心。
沒想到陸萍倒自顧自搖起了頭：“怎麼會不埋怨我呢？我也沒辦法，每天活得像條狗一樣，要不是有你，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撐過來。”
她把頭抬起來，看著饒晨曦：“這些話，我以前都不敢跟你講。看起來，確實是我給你吃給你喝，把你拉扯大的。其實，好多次我都想一了百了，回到家看到你，我才又有一口氣繼續活下去。我的這條命，也是你給我的。”
饒晨曦哽嚥了：“那你還記得，你對我又哭又叫、又吼又罵的那些事了嗎？”她冷笑起來：“我捱了多少次莫名其妙的打，我都不忍心回想了。”
陸萍乞求般：“你彆說了，都是我的不好。”
她用蒼老的手細細撫摸蘋果的頭：“我看這個孩子，就像看到小時候的你，都是那麼可愛的一個小人兒。我後悔，我那個時候沒有照顧好你，所以我才拚命想要把她照顧好。”
“女兒，我確實不是一個合格的好媽媽，但我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彌補。因為你，所以我才對她好，你明白我的心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