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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裡江山一夢還 丹鳳新銜出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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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鳳新銜出世來

淳於堅就在這時驚醒。

他瞳孔裡還殘留著驚悸,目光死死鎖住她,像瀕臨溺亡的人抓住浮木。黎夢腕骨被他攥得生疼,卻見一滴汗正順著他突跳的太陽xue滑落,沒入微微泛白的鬢角。

“阿夢……”他的喉結劇烈滾動,他深深地凝視著她。

許久許久,每個字都像從砂石裡磨出來,“如今山河已定,羲和也已經長成,如果你想……回家去……”

殿外秋風掃過梁白玉欄,捲起枯葉刮擦地麵的碎響。更漏滴答聲裡,黎夢嗅到他身上傳來的氣息,鐵甲保養的獾油味,女兒們常用的甘鬆香,還有獨屬於他的、如同烈日曝曬過的戎裝的味道。

這些氣息織成一張網,將前世的消毒水、人間煙火的油煙,牢牢隔在時空彼岸。

她抽出手腕,在淳於堅驟然灰敗的眼神裡,卻捧住了他的臉。指尖撫過他眉骨那道曾為她擋箭的深疤,撫過新生的白發,最後停在他顫抖的唇上。

“身心安處為吾土,豈限長安與洛陽?”她輕聲說。

淳於堅的脊背猛地弓起,像被無形的箭矢射穿。他額頭重重抵上她的,滾燙的呼吸噴在她鼻尖,混雜著哽咽的喘息。黎夢的指尖陷進他緊繃的後頸,摸到一片冰涼的汗濕。

熏爐殘灰簌簌崩落,他忽然野蠻地吻下來,也許是咬破了舌尖,還帶著鐵鏽般的血腥氣。這個吻毫無章法,像絕望的確認,又像莊嚴的封印。

黎夢還在窒息中嘗到鹹澀,不知是誰的淚。

雖然黎夢還答應女兒再扶著她走十年,但從那夜之後,她還是把事情漸漸撒手,清閒度日,也算提早過上現代一直期盼的退休日子,和淳於堅在輞川彆院過上了安寧的生活。

竹裡館的秋晨總是被鳥喙啄破的,霧靄還纏著半山翠竹,黎夢還已披衣坐在軒窗前。

銅銚子在紅泥爐上咕嘟作響,水汽頂得蓋子輕輕跳動,像隻不安分的活物。

她指尖撚著幾片君山銀針,看捲曲的葉尖在青瓷盞中緩緩舒展,浮沉間漾開一泓淡,恍惚還是當年雍州軍帳裡,對著粗陶碗中劣茶皺眉的謀士黎先生。

簷角鐵馬被風撞響。山道上傳來熟悉的馬蹄聲,不急不緩,三輕一重。

黎夢還唇角微彎,是錢敏。

這蹄音節奏是她當年在冀州為騎兵團設計的傳訊暗碼,意為“平安至”。

來人未著官袍。天青襦裙外罩著件半舊的栗殼色鬥篷,發間隻簪一枚素銀簪子。若非腰間懸著天官尚書的玄鐵矩尺符,昭示她已經是百官之首,倒像是尋常訪友的士人女娘。

“陛下萬安。”錢敏叉手行禮,目光掃過窗下攤開的《水經注》。書頁間夾著張泛黃的輿圖,墨線勾勒梁州山水,邊緣有硃砂批註。

黎夢還推過一盞茶,氤氳裡,她打量著對方眼下的青黑,“又熬大夜了?”

錢敏從袖中掏出卷軸。素絹上密密麻麻列著新製:水輪紡機傳動齒輪的改良尺寸,洛河新橋的懸索鐵鏈鍛法,最末一行硃批尤為醒目,“許女子投考格物科”。

“格物院那幫老學究,說女子生來就不如男子健壯、聰明,主管理科實在不妥,應當讓他們來執掌。”錢敏冷笑時,眼下細紋如刀鋒出鞘,“臣把您批的《匠籍令》摔在他們臉上,當年棉紡局三千織娘,救活多少流民孤兒!”

黎夢還指尖撫過“格物科”三字,微微一笑:“小子頑劣,又怎麼比得上你們女娘坐得住。說起來,百裡融的兒子,還常去格物院搗亂?”

錢敏冷肅的眉眼倏然化開春水:“也還真是他爹的種。前些日子,帶羽林衛改製連弩,把試射場磚牆鑿穿三處,被罰俸半年。”

茶盞見底時,錢敏從懷中摸出個油紙包。剝開三層荷葉,露出金黃油亮的炙獐子肉,油脂滲進荷葉脈絡,勾出山林草木的清氣。“蘇無疾獵的,”她耳根微紅,“您也嘗嘗。”

這三字像鑰匙,旋開了黎夢眼底深藏的匣。

她撚起獐肉,油脂沾在指尖,溫潤滑膩如當年拓跋野渡給她的參湯。

黎夢還望向窗外。

竹濤聲裡,恍惚見青衫少年跪在雲海翻湧的崖邊,懷中抱著烏木琴匣,正是拓跋野早雲遊前托付的“九霄環佩”。

原來宿命如河床,看似改道,細辨仍是舊時波紋。

日影西斜時,山道傳來沉緩的腳步聲。淳於堅肩扛竹耙歸來,耙齒上沾著濕泥與竹葉。

錢敏起身告退,淳於堅舀起泉水淨手,隨意問了一句,
“留飯?”一邊說著,一邊已利落剖開新挖的冬筍。黎夢還看著他指節上沾的泥,想起前世他握劍的手如今執鋤,殺伐氣化作煙火味,倒比天王的九龍冠冕或秦王大將軍的玄甲更襯他。

暮色漫進窗欞時,灶膛躍動的火光舔著淳於堅的側臉。黎夢還蹲在一旁添柴。

“聊了有一會了,可餓了?一會先醋溜個土豆絲給你墊一墊。”淳於堅蓋上鍋蓋,蒸汽頂得噗噗作響。

黎夢還將柴禾推進灶膛:“還好。想起錢敏說,工部要用宇文家廢堡的磚石修水渠。”
火光映亮他眸中笑意:“這倒也是廢物利用的好例子了。”

夜雨敲竹時,黎夢在燈下給羲和寫信。

狼毫掃過雪浪箋,寫至“格物科取士當重實務”,窗外忽傳來清越的簫聲。

雨幕中,蘇無忌的《幽穀引》穿林渡水而來,比拓跋野的骨笛多了幾分疏朗。

“拓跋當年……”淳於堅喉結滾動,“若我不……”

黎夢將濕漉漉的窗扇合攏,雨聲頓成悶響。她拉過他手腕,指尖抹去雨水。

“沒有假如。”她蘸著未乾的墨,在信箋餘白處畫了株雨竹。

墨色在紙上泅開,像化入水中的前塵。

簫聲穿透雨幕,後又轉為輕快的鄉野小調,大約是錢敏愛聽的俚曲。

漸漸的,簷外雨聲漸小,蘇無忌的簫聲也歇在某個未完成的音符,似有低語隨風飄來,又似錢敏的笑。

他們就這樣,伴著輕盈的雨聲,沉沉睡去。

這許多年,再也沒有夢魘過了。

竹裡館的晨光是被鳥鳴啄破的。薄霧還纏著半山腰的毛竹林,青石階已複上露痕。

淳於堅推開門時,黎夢正蹲在簷下小藥圃裡。褪了鳳袍的女帝隻係件葛布圍裙,指尖撚著片紫蘇葉嗅聞,晨曦穿過竹葉隙縫,在她鬢角上跳成碎金。

“昨兒暴雨,筍該冒尖了。”他將粗陶碗擱在石階上,新熬的小米粥騰著熱氣。

黎夢還不答話,隻把沾泥的手在他遞來的布巾上蹭了蹭。

後山竹林裡,腐葉下果然頂出褐色的筍尖。淳於堅揮鋤的姿勢還帶著劈砍陌刀的影子,鋤刃卻小心地避開發白的嫩根。黎夢則挎著竹籃跟在後麵,什麼力氣活也不必做。

“筍片湯?”黎夢接過沾著泥的竹筍。

“炒個辣口的,再做個燜肉。”他扛起鋤頭,褲腳捲到膝上,倒真像個農夫。

灶屋窗欞糊的是桑皮紙,透進的光暈染著竹青色。

黎夢執刀切筍,刀鋒劃過筍肉發出脆響。淳於堅蹲在灶口添柴,火舌舔著陶釜底。前世運籌帷幄的謀士與橫掃千軍的統帥,此刻被炊煙熏得眯起眼。

“火大了。”黎夢頭也不擡。

他忙抽出兩根柴,火星劈啪爆開幾點。熱油下鍋的滋啦聲裡,辣香混著筍鮮竄滿小屋。

竹案上隻兩菜一湯,沒有玉箸金碗,粗陶碟沿還磕了個小缺口。

黎夢咬下一口雞肉,混著竹葉與黃泥的清氣,燙得舌尖發麻。

恍惚回到大排檔的夏夜,姐妹舉著啤酒瓶笑嚷:“你擼串的樣子也太豪邁了吧!”

而今油漬在唇角漫開,像朵不合時宜的花。

淳於堅用竹刀料理雞肉,忽然問:“香菇煨肉裡,鹽放得夠不夠?”

黎夢望著他映在牆上的剪影。那曾指揮千軍萬馬的臂膀,如今正為她片一塊肉。

她笑著說,“足矣。”

這也許就是——

苔階量眉溫舊墨,漱月嗬手試春酲,

夜舟並枕聽鬆老,兩世風煙作絮輕。

十年後女帝禪位大典,黎夢還褪下九龍冠冕時,發間已見銀絲。

新朝開元三年春,司稼監在洛水畔試種“區田法”。老農蹲在田埂,看官家發放的曲轅犁深翻土地,忽然對孫兒唸叨:“早些年黎聖人在時,給過咱村一袋麥種……”

孫子仰頭,看見田壟儘頭新築的碑亭,石刻著《農桑輯要》,落款是前朝年號。

碑陰刻著蠅頭小楷,記載著當年事:女帝密令三十六州設立勸農社,社長由老農公推,可直奏天聽。

麥浪在春風裡翻湧,淹沒碑上最後一行小字:“百五十年後,農社當執牛耳。”

一百六十個春秋流過,洛陽宮已成博物院。

穿校服的少年們擠在玻璃展櫃前,看裡麵陳列的羊皮卷,《永平工會例則》。

泛黃的條文間,硃批圈出“瓦作行會月捐半錢,以濟傷病”的字樣。導遊的擴音器響著:“這是封建時代最早的勞工保障製度……”

窗外長安街車流如織,議會大廈穹頂在雨中閃著光。

穿米色風衣的女議長步出大門,記者鏡頭追著她問及農業補貼和工會法案。

她駐足回望雨霧中的舊宮飛簷,忽然微笑。

雨絲斜織,百年前埋下的種子,終在無聲處破土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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