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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裡江山一夢還 愛惜芳心莫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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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惜芳心莫輕吐

這是長安最厚最密的一場雪,遮天蔽日彷彿要掩蓋一切。

六歲的元登蜷縮在西市腐臭的魚肆角落裡,半個月來,他都靠舔舐魚鱗上的冰渣活命。

戾王淳於生誅族的鋼刀斬落他父親頭顱那夜,老仆將他塞進運死魚的板車逃出府邸,才能茍活至今。但左頰那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已潰爛流膿,散發著與死魚無二的腥臭。

臘月朔風卷著雪粒子砸向市井,他裹緊從屍堆扒來的破襖,感覺周身的血脈一點一點變涼,生命也自在漸漸流失。

突然一張濕冷的漁網突然從天而降罩住了他,魚肆暗渠裡倏地竄出個身影,蓑衣鬥笠壓得極低,出手如電。麵前人有一雙浸泡得發白的手,掌心卻布滿厚繭。

“跟我走。”聲音沙啞如磨砂,是刻意壓低的女子嗓音。

元登被拽進一艘散發魚腥的烏篷船。

船板下竟有暗艙,昏黃油燈映亮四壁懸掛的弓弩。漁女掀開鬥笠,有一雙眼亮得懾人。“我叫路蒲蘇。”她蘸著藥膏塗抹元登臉頰潰爛處,“奉家主之命前來搭救。乖乖的啊。”

路蒲蘇塞給他半塊硬餅:“十五年前,淳於氏滅宇文一國,你們元家是功勳彪炳的前鋒元帥。他們蟄伏多年,到如今像藤蔓那樣寄生在淳於生這個新君身邊,立誓報仇。三日後他們還要在青龍寺設伏,殺滅你們家要來接應你的最後一批元氏舊部。不過,但如今尚有一線生機,你敢不敢爭?”

元登稚嫩的小臉崩得緊緊,眼神如火,彷彿永遠不會熄滅,他盯著她片刻就堅定點頭。

船外忽傳來馬蹄踏冰聲,路蒲蘇猛地吹熄油燈,將元登按進魚筐。

冰麵碎裂聲、箭矢破空聲、人體落水聲混雜傳來。元登從魚縫裡窺見,蘆葦蕩中竟衝出十餘條快舟,舟上弩手齊射,追殺者頃刻斃命!

“這是家主的渭水哨。”路蒲蘇輕聲道,言辭驕傲,彷彿在講述自己參與締造的神話。

當元登被裹在貂裘裡抱進暖閣時,炭火氣熏得他一陣眩暈。

書案後端坐的女子擡起眼,青玉筆杆在指間一轉,燈火便在深潭似的眸子裡漾出碎金。

“元登?”她立刻起身走來,玄色大氅拂過青磚。

沒佩任何金玉,卻能讓滿室鐵甲衛兵齊齊垂首。

元登突然打了個哆嗦,好像發寒戰,又像是心頭被一陣箭簇擊中。

“怕我?”黎夢還蹲下身與他平視,眼神中滿是柔情和憐惜。

元登嗅到她指尖竟帶著藥香,輕輕揭開他臉上汙穢的麻布。

腐肉暴露在空氣中時,元登難堪地閉緊眼。

“小可憐兒,真是受苦了。刀傷潰膿合並凍瘡,”黎夢還冷靜地吩咐,“取桑皮線來,再拿按《劉涓子方》配的紫雲膏。”

溫熱的帕子突然複上麵頰。元登僵住,那動作太輕柔,像母親最後為他擦臉的模樣。

“元太尉臨終前用血在獄牆寫了八字。”黎夢還溫柔地輕輕撫摸他的發旋,“薪火不滅,元氏永續,你有多少恨有多少不甘,將來都有機會宣泄。從今日起你就好好留在刺史府,你父親曾經的部曲我救下了一些,隻等你拉得開弓,射得準箭的那天。”

七日後,元登臉上纏著新換的藥紗,被路蒲蘇帶到校場。

朔風捲起殘雪,百步外的箭垛前,淳於堅正在訓斥一名脫靶的射手。

“臂不穩因腰無力!”淳於堅奪過弓箭,玄鐵大弓在他手中彎如滿月。

箭離弦時帶起裂帛之聲,靶心紅纓也應聲炸散。

元登看得呆住,直到淳於堅的陰影籠罩了他。

“元氏的孩子?”鐵甲巨人蹲下時,肩甲撞出鏗然清響。

元登本能地後退,後腦卻撞上一片柔軟的衣裙。不知何時,黎夢還已立在他身後。

“將軍可願收個弟子?”黎夢還溫柔地扶著元登的肩膀,將小弓塞進元登掌心。

淳於堅解下自己的玄鐵護套上元登細瘦的胳膊,“這孩子倒是和你一樣,溫溫吞吞的。要跟著我,可要吃不少苦頭。”

“我不怕吃苦!”元登幾乎不急思索地介麵。

淳於堅怔了怔,突然放聲大笑,震得枝頭積雪簌簌落下。他的大手猛地托住元登肘部,十二歲孩童的細瘦胳膊被鐵鉗般的手掌固定,粗糲弓弦勒進指腹。

元登一聲不出,隻偷偷回頭瞥了一眼黎夢還,她瞧得心都要化了,卻也隻微微頷首。

元登就在這裡像一棵小樹,安安靜靜長大。

他慢慢理解麵前這個被眾人稱作家主的女子是什麼人物。

她雖然南梁世家女出身,但卻能儼然淩駕於兗州郡守的王神養之上,雖隔千裡,召令都能穩穩落地。

入雍州不過幾年,卻能扶淳於堅上位,誅滅暴君,恢複民生,麵對幾十年未遇的洪災,也能手腕靈活、腰肢柔軟地在多國之間斡旋,遠交近攻,暫拜南梁為君,並列兵震懾東燕。

淳於氏在此地耕耘多代,但在她的護佑下,纔算真正換了天地。

前些日子,淳於堅還上旨請封她為雍州刺史。

他漸漸認清了玄甲軍中的每一個人,除了他的師父淳於堅還有像個貪玩兄長的百裡融。

被百裡融帶著,元登也慢慢從舊日傷痛裡走出來,恢複了一點孩童心。

師父淳於堅對他則嚴格得多,武將出身的他跟著家主讀書,除了武藝冠絕,也能文縐縐地說些臧否人物的話。“雄勇有壯氣,然粗險不修細行”,就是他帶著元登啟蒙後的評價。

黎夢還的評價則回護得多,“將來若頗覽書傳,未必不是折節謹厚之人。”不隻是言語上看重,日常起落也對他格外優渥,一些最機要的會議,也會讓他坐在內室裡旁聽。

怎麼能不偏心呢?

前世的元登,鐵塔一樣的人,卻對黎夢還最是恭謹忠厚,像是高原上凶悍忠誠的獒犬。

驍勇善戰,義烈慷慨,這是淳於堅對這位愛將的評獎。

他也最終做到了。

在淳於堅戰死後,是他學著當年黎夢還的方法,收攏殘局,禦下仁慈,愛民如子。

直到寡不敵眾戰敗被殺,胡漢百姓歸附者已經多達數十萬。

是他從亂葬崗扒出穆昭和王神養的焦骨,好生安葬,並將裹進殘破的帥旗綁在胸前。

宇文軍截斷糧道,他便帶輕騎劫掠宇文家祖陵祭品。臘月裡山穀餓殍相枕,他拖回三具宇文子弟的屍首扔進沸鍋。殘兵啖肉飲湯時,他割下左臂皮肉投入火堆:“末將元登,以賊肉祀我主君。”

也是他組建死休軍,意為不死不休,以馬革裹屍為誌。

他立淳於堅和黎夢還的神主排位於軍中,載以輜??,羽葆青蓋,車建黃旗,用武賁士三百人護衛,將戰必告,凡欲所為,也都在祈禱後才會實行。

黎夢還那時候被困南境,不能趕赴元登身邊,但他的誓詞卻響徹天下——

昔五將之難,賊肆害於聖躬,實登之罪。今合義旅,眾餘五萬,精甲勁兵,足以立功,年穀豐穰,足以資贍。即日星言電邁,直造賊庭,奮不顧命,隕越為期,庶上報皇帝酷冤,下雪臣子大恥。惟帝之靈,降監厥誠。

黎夢還本來以為淳於堅的心跳停止後,她心也冷透硬絕,隻剩下對宇文家的複仇執念,但聽到元登的這篇檄文,才發覺自己又滿臉是淚。

如今能重來一遭,她當然要更早出手,讓他再少幾年顛沛,早展幾年宏圖,不再落到被梟首的下場去。

何況這時候的他,全然不似前世初相遇的光景。

那時的元登,年方十四便已身高八尺,巍巍然如山嶽傾軋。肩背寬厚得驚人,手臂上虯結的筋肉盤踞隆起,似老樹頑根掙破了皮囊,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剛硬氣。

相較之下,百裡融顯得跳脫可喜,鐘離釋則是溫厚寬和,至於黎夢還,同他之間,實在談不上有多少親近情分。

在黎夢還的記憶底片上,他那張方正的國字臉像是用重錘鑿刻出來的,棱角分明。

左邊額角斜斜劃下一道陳年舊疤,越過眉骨,生生斬斷了眉尾,讓他本就沉鬱的沉默裡更淬進幾分駭人的凶悍,活脫脫一尊自血火沙場踏出的殺神。

鼻梁高挺,卻略寬,帶著一股夯實的力道。嘴唇總是厚實地緊抿著,幾乎從未見它彎起過笑的弧度。下頜的線條更是硬朗得驚人,如同斧劈刀削,不容半分圓融。

眉眼更是有股天生地養的威厲,那雙眉濃黑如墨刀,眉峰陡峭上挑,末了卻急轉直下,眼睛不算大,但黑瞳極深極亮,宛若兩點寒星,墜在幽邃的壑穀裡。目光沉靜時,似鐵水澆鑄,紋絲不動,一旦暴怒,卻似野火轟然燎過荒原,能焚儘萬物。

因母親是梁人,他眼窩不似尋常胡人那般深陷,輪廓卻比一般梁人更顯陡峻,沉甸甸的,好似一柄未開刃的重刀,威勢自成。

而眼下的他,粉團一般,玉雪可愛,讓人隻想捧在手心,怎麼疼寵,都覺得猶有不足。

這夜,元登被召至書房。黎夢還案頭攤著《孫子兵法》,手邊卻擺著搗藥的玉杵。

她推過一碗蜜羹,裡頭浮著潤肺的枇杷膏,“今天,你師父又摔打你了是不是?”

黎夢還看他眼神乖順地吃藥,眼神仍然上進地落在書冊上,不由得一笑,執起他手指,蘸著清水在案麵書寫:“這是‘元’,你血脈的源頭。這是‘登’,登者,涉也,我相信,將來你一定如日東升。”

少年盯著逐漸乾涸的水跡,喉頭突然哽住。

滅門後第一次,有人把他的名字說得像句祝禱。

“想學安邦定國之策,還是萬人敵的武藝?”元登聽著就擡起眼睛,像隻懵懂的小獸。

黎夢還輕笑翻開其中的《用間篇》,“故明君賢將,能以上智為間者,必成大功。有時我們也不一定要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就像是上智者不僅是細作,更是懂民心的匠人、通農事的醫者。天下萬姓都很寶貴。”

燭火爆了個燈花,元登看見她瞳仁深處映著的微光,彷彿有星河在流轉。

許多年後他才知道,這一刻有粒種子在他骨髓裡紮根。

不是忠君,不是報恩,而是想成為能讓她眼中星火不滅的人。

離開時風雪更烈,元登走到院門,鬼使神差地回頭。

黎夢還獨立廊下目送他,肩頭落滿新雪,像尊永不傾倒的玉雕。

他突然有些恍惚,彷彿已經活過幾十年。

在那千萬個日日夜夜裡麵,他一次次地用眼神朝拜他心中的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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