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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裡江山一夢還 香霧空濛月轉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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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霧空濛月轉廊

元登是個寡言的孩子,就如小鹿切慕溪水和林草一樣,眼神總追隨著黎夢還和淳於堅。

他會看著兩個人如何整理既往的耕耘。他也會看著將來的版圖要向何處擴充套件。

元登會側耳聽著,黎夢還得意地向淳於堅展示成果,用她的話說,這叫掃盲。

“兗州初定之時,我便明白,攻城略地易,收服人心難。亂世之中,百姓不識字、不知法、不通政令,縱有良策亦難推行。豪族胥吏欺壓鄉民,一紙偽造的稅賦文書便能逼得人賣兒鬻女,流民因不識字而誤入叛軍,最終橫死荒野。若要使新政紮根,必先開民智、選賢才、通上下之情。“黎夢還翻閱著戶籍增長圖侃侃道。

淳於堅失笑,“我們離開的這幾年,小藜和繁縷恐怕已經都將曬穀場變作學堂了。不過你的蒙書裡怎麼隻有田器名、糧稅數、病畜症狀呢?”

黎夢還自通道,“我就不教‘天地玄黃’,隻教‘三百農桑’。王神養也是讀迂了書的,還說此非聖賢之書呢,後來他很快就嘗到甜頭。往年征糧,胥吏持著繪有鬥斛的圖畫下鄉,仍被豪強誆騙。前歲小藜訓出的二十個“田字生”散入鄉裡,將竹籌分作“上田”“下田”兩束,每束再分“旱”“澇”“蟲”三截,賦稅頃刻厘清。”

淳於堅合掌笑道,“這哪是識字?分明是鑄了千把量田尺!”

“識字隻是第一步。”黎夢還展開試卷,“若寒門子弟無晉身之階,新政終究是空中樓閣。我與王神養密議,借察舉賢良之名,在兗州試行考試選吏。豪族起初嗤之以鼻,直到三名佃戶之子考中戶曹小吏,竟真查出某世家隱田千畝,依律充公。寒門始信不欺貧賤。”

淳於堅翻閱著新春試卷裡的題目,麵露欽佩,“這些考題倒都很務實,如何分配災糧?如何調解田界糾紛?如何查驗賬目舞弊?不怕挑揀出清談玄士了。”

“如今既然讓我坐鎮雍州,單靠幾個能吏遠遠不夠,你們淳於家的版圖甚巨,須有套源源不斷的人才之流……”黎夢還托腮露出沉吟之色,

“我已經命人在在州學旁增設實務齋,專收寒門俊才,按照你之前在兗州的方式,授以刑名、錢穀、水利、算學。每旬日,我們親至考校,優異者即刻擢用,庸碌者遣歸務農,如何?”

黎夢還斜睨了他一眼,“倒是甚好,隻是。可彆又撞到廣澤公你打獵的雅興。”

淳於堅撓了撓頭,賠笑道“那也是為了帶阿登去馴鷹嗎。我也很上心的呀。有老儒譏我是‘棄聖賢書而逐末技’,我不是也反問:“《論語》能治水患否?《春秋》能平冤獄否?”

“你這樣直白,南梁的又要說我們是不同禮法的蠻夷之地了。”

淳於堅俯下身子,更近一些凝視著她狐貍一樣狡黠的眼睛,“要我說,十個男子也比不阿夢你心硬。你異地為官的這招,可是連王神養都咋舌,‘恐失鄉土之情’也。”

黎夢還柳眉一挑,“鄉土之情?昔年大旱,本地官為保自家糧倉,寧可任鄰縣易子而食。我要的就是他們無親無故,隻認我的法度!”

她豁然立起,鋪開雍州輿圖,朱筆圈出三處,沮水畔的官學、終南山下的印書坊和各驛站的告示牆。這三者將織成一張大網,官學養士,印書坊傳策,告示牆通上下之情。

待天下大定,她要讓每一道政令從州郡直達鄉野,讓每一個孩童皆知法不可欺,更要讓每一戶豪強都明白,再厚的塢堡也擋不住寒門士子的筆與劍。

“在兗州播下的種子,如今已在雍州抽枝。而我所要做的,不過是靜待參天之時。”

她生猛潑辣的模樣,好似爆開的碳,但淳於堅卻毫不畏懼退縮,反而著迷般笑著瞧她。

書房裡擺放著一盞海棠,分明是無香的花,整個屋內卻縈繞著一股繾綣纏綿的甜味。

元登也會凝神看著黎夢還指點案上輿圖,燭火在羊皮捲上投下搖曳光影,勾勒出梁州犬牙交錯的山川河流。

他看著堂下諸將肅立,唯有淳於堅抱臂立於她身側,目光沉靜如淵。

“諸位可知,當年秦惠文王為何寧舍中原,先取巴蜀?”她嗓音清冷,卻如利劍出鞘,瞬間劃破帳內嘈雜。

林勤拱手:“巴蜀沃野千裡,可作糧倉。”

“不錯,但不止於此。”黎夢還指尖劃過米倉道險峻的輪廓,“秦得蜀地,方能順江而下伐楚。今日梁州之於我等,恰如昔年巴蜀之於強秦,”她突然將一枚黑子重重按在梁中,“此地一得,可斷南梁荊襄糧道,困其於江淮!”

淳於堅眸光驟亮,他太熟悉這謀算,三年前的兗州,她便是這般以鹽鐵貿易絞殺豪族。

黎夢還展開一卷竹簡,聲音如冰泉擊石,
“司馬錯當年有言:‘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翟之長也,取其地足以廣國,得其財足以富民,而今梁州豪強割據,恰似古蜀國杜宇氏內亂。南鄭張氏壟斷硃砂,米倉道七姓把持鹽鐵,彼此傾軋不休,此天賜良機!”

“但蜀道之難甚於用兵。”燕重皺眉,“劍閣、米倉道皆一夫當關,強攻恐十不存一。”

黎夢還微微一笑,示意侍從擡入兩口木箱。箱開時,滿堂俱驚。一箱堆滿雪白的兗州井鹽,另一箱則是泛著青光的雍州刀坯。

“梁州山民缺鹽久矣,豪強卻擡至鬥鹽千錢。”她拈起一撮鹽末任其流瀉,“我們以半價拋售,先亂其市。”

淳於堅一下明晰了她的思路,立刻介麵:“再斷其鐵!”

黎夢還指尖敲打鋼坯,“探報稱南鄭鐵礦近日塌方,若恰好有雍州商隊販售精鐵?”

百裡融倒吸冷氣,這是要誘使豪強自毀根基!

淳於堅拔劍劃地,在沙盤上劈出三道箭頭:“某願親率輕騎出散關,佯攻陽平關。”劍尖一頓,“但真正殺招在……”

“在沮水。”黎夢還接過話頭,將一麵赤旗插在輿圖西北,“燕將軍率五千人扮作糧商,沿沮水築堰屯田。待豪強聯軍被牽製在陽平關時,”她手指猛然向東一劃,“便是我們奪取米倉道之日!”

百裡融沉吟半晌,突然發聲:“梁州巴人部族與豪強世仇,或可引為助力?”

黎夢還唇角微揚“三十年前,梁中太守屠滅巴人祭壇。我們隻需歸還其祖地,再許以鹽鐵自治……”她眼眸流轉落在淳於堅的麵龐上,
“廣澤公可記得兗州如何收服流民?”

淳於堅看著她那燦若星辰的眼睛,忍不住嘴角也揚起,朗笑:“予其田畝,免其徭役!”

議至深夜,當眾將拜領虎符後退下,連元登都被黎夢還哄著去睡覺,但他聽了一腦子的縱橫捭闔,興奮得想要翻跟頭,便偷偷留在廊下,悄悄看著黎夢還和淳於堅說話。

黎夢還卸掉了方纔上位者的威勢,隻懶散地倚在桌案,像隻貓兒一樣仰著臉,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琴絃。

淳於堅似乎看得出神,半晌想到要說什麼,才溫柔開口,語調中絲毫沒有之前的崢嶸,“阿夢你該早些安寢了,之前是事務千頭萬緒,纔要點燈熬油。如今雍州民生清明,伐梁州也需要時間準備,須幾年之數,我們迢迢不絕纔好。”

黎夢還欠了欠身,打了個哈欠說,但眼神卻仍然狡黠,“廣澤公,這些日子可累苦我,如今已經恢複了正軌,不若我懸了官印,回兗州山林裡悠哉快活。”

淳於堅麵露緊張,帶著一點自己不曾察覺的央告,“不成的!你若走了,肯定是不成的!你也彆這樣怪聲怪調地叫我!你也知道的,我隻想領兵打仗,做萬人莫敵的大將軍。什麼政務民生經濟彆扔我肩上。”

黎夢還看著他蹙起的眉頭,不由得失笑。

前世今生,他都是這樣。

一顆不染塵埃的赤子心,清澈透亮仿若琉璃。

她知道的,把雍州刺史的位置安在她的頭上,淳於舊部有許多不滿,畢竟做氐族聖巫女是一回事,成為一把手就是又一回事。但他說著不愛管事,彈壓這些非議卻是最敏捷的。

就像當年,他做了天王,她的頭銜,不斷加加加加到厭倦。從中書侍郎、鹹陽內史、輔國將軍、居中宿衛、仆射、京兆尹、太子詹事、吏部尚書、散騎常侍、開府儀同三司、一路乾到車騎大將軍、使持節、大將軍、冀州牧、司隸校尉、大都督中外諸軍事、中書監、尚書令、太子太傅、丞相,最後甚至連清河公的位置都擦好了給她坐。

“不哄你玩了堅頭。但我要考考你。”她彎著眉眼笑眯眯地盯著瞧,“你可知,當年秦將司馬錯伐蜀前,曾言‘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你可解其意思?”

淳於堅被她看得渾身發緊,鐵甲錚然作響:“我們要爭的,既是梁州糧倉,更是這‘市’,是天下人心。阿夢你等著瞧,讓我為你劈開這蜀道天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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