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一夢還 曉來試卷珠簾看
曉來試卷珠簾看
長安城西,穆昭立在斑駁的朱漆大門前,身後跟著三十六名從雍州各地遴選的少女。
她們粗布衣衫,目光卻如新磨的銀針般銳利。
“從今日起,此處便濟民醫塾。”穆昭的聲音穿透庭院,驚飛梁間燕雀,“你們要學的,不僅是草藥金針,更是醫者之心,大醫精誠,止於至善。”
藥香漸濃的廊廡下,少女們跪坐蒲團,笨拙地撚動艾絨。
穆昭行於其間,時而俯身糾正指法,時而將乾枯的益母草置於少女掌心:“此物平凡,卻能活人於產厄之間,正如醫者不必華服加身。”她翻開黎夢還抄錄的《普濟方》婦科卷,泛黃紙頁間墨跡如星:“婦人產育之苦,當以仁心體恤,以仁術化解。”
醫塾的燈火夜夜不熄。少女們以木人練習針灸,以粗麻縫製布偶嬰孩模擬接生。
穆昭親自示範,指尖穩定如磐石,將一枚銀針精準刺入假人的xue位。
“胎位不正時,此xue可救母子兩命。”燈火躍動在她沉靜的側臉,如岐黃之術的微光,正一寸寸刺破掐百年的矇昧。
其中最為出挑的,是一個叫做薺寧的小姑娘。
她出身寒微,父親死於戾王的暴政,和母親兩個艱難在長安的街巷夾縫中生存,之前每日都是靠漿洗衣物獲得一兩餐的果腹。
憑著一腔蕙質蘭心,她被招錄進來,那雙長滿凍瘡的手,才上了脂膏,有了寄身之處。母親也憑借她在此處的獎學金,典下一處小店麵,做醬菜生意。
濟民醫塾的東廂房裡,艾草煙終日不散。穆昭偶然路過,總會見到她跪坐在葦席上,指尖捏著三棱針,對著羊皮囊反複穿刺。皮囊內灌硃砂水,稍有不慎便噴濺如血。同窗們總被染得滿襟猩紅,唯她素衣潔淨如初,每一針都精準避開經絡虛處。
觀察了一個多月後,穆昭輕輕拍了她的肩膀,
“今日隨我出診。”她聲音柔和,卻還是驚得這雀鳥一般的薺寧指間銀針一顫。
穿過半個長安,像觀音、像龍女、像玉做的姑娘最終停在西市胡商聚居的陋巷。氈帳內躺著高燒的牧羊女,肋下癰瘡潰爛見骨。胡醫搖著銅鈴驅魔,腥臭的草藥糊滿傷口。
“清創。”穆昭遞過柳葉刀。薺寧掀開少女衣襟的手在抖,膿血沾濕袖口。
但她擡頭看了看穆昭堅定的眼睛,深深吸氣,腕間銀針穩如磐石。
她們如破土的春草,但阻力卻如影隨形。
太常寺的老博士在議事堂痛斥:“牝雞司晨,婦人執醫,陰陽倒置,國將不國!”
穆昭默然取出一卷雍州疫亡名冊,硃砂勾劃的幼童名字如斑斑血淚。“去歲雍州痘瘡,夭折者半數為女嬰,隻因無女醫可入閨閣施救。”
路蒲蘇的目光似刀,狠狠刮過袞袞諸公,“今日阻者,他日史筆如刀,當記此罪。”
殿宇內死寂許久,肅立一旁的淳於堅向前一步,懇切道:“我願準穆博士所奏,令醫塾之設,永不廢黜,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善。”黎夢還的聲音最終落下,像金石錚鳴
長安不止議事堂一處起波,兗州與雍州的風塵,也在官驛交彙。
綠堇的青布包袱沾著秦巴山道的露水,內裹雍州三年編撰的《百草輯要》。
青蕨的藤箱則裝滿兗州田埂間采錄的童謠俚諺。
二人未及抖落塵土,已與從兗州北上的小藜、繁縷相對而立。
小藜的指尖粗糲如砂紙,那是兗州田畝冊頁磨出的印記。她將厚厚一疊地契文書鄭重交予青蕨:“兗州七郡田畝已清,紅簽為世族侵占待收之地,黃簽為無主荒田可授流民。”
繁縷帶來的木匣機巧玲瓏,內藏兗州新式織機的微縮模型。她撥動機關,木梭如飛鳥穿行:“水輪驅動,一人可抵十工。”
四人圍案而坐,燈火將身影投在壁上,如巨樹虯枝交錯。
夜愈深,言愈切。
小藜談及兗州豪族在田壟埋石界樁阻撓清丈,繁縷說起工匠被世家威脅不得傳授新技。綠堇輕點雍州輿圖:“醫塾初立,謗言如矢。”青蕨微笑揚袖,袖中滑落新刻的童謠木版:“舌上有龍泉,殺人不見血,然我亦有利刃,名為人心。”
四雙女子的手疊壓在桌上,掌心的繭與傷痕交相印刻。
窗外啟明星升,照見案頭,兗州田冊與雍州醫卷並置,織機模型壓著新刻歌謠的木版。
山河萬裡,儘在方寸之間。
她們身後,也有無數奔湧後浪,或在刹那間嶄露頭角,或在一日日的努力中脫穎而出。
黎夢還翻閱著手中的名冊,越發覺得心中似有溫熱泉水湧動。她無比堅定地相信,這些小娘子們,終將在烽煙散儘的土地上,生出比刀劍更恒久的根脈。
渭水畔的官織坊內,百張新式織機如臥獸蟄伏。
穗心穿行在織坊裡。機杼轟鳴,震得人耳底發麻,無數梭子飛掠,交織著沉悶的聲響。她身形窈窕,步履卻很穩健。
那張臉,曾經是白雪堆就似的,帶著官伎行院裡精心養護出的幼嫩與柔婉。如今,日頭成了新的脂粉,毫不吝嗇地塗抹著,曬深了幾度顏色。幼順褪儘了,柔婉也斂進了骨子裡,眉宇間沉澱下一種石頭般的堅毅,眼神沉靜,像一泓深潭的水。
女工們見了她手裡的竹籌,常要打趣。一個嗓門大的,趁她走過時揚聲笑:“穗心娘子,成日裡擺弄這些枯樹枝做甚?難不成還想著回去抱琵琶、寫梅花篆?”
旁邊幾個也鬨笑起來,織機聲都蓋不住。
穗心沒停步,也沒惱,隻抿了抿唇。
她把那些刻著時辰標記的竹籌,一根根排在靠窗的木案上。清晨的陽光斜斜照進來,竹籌投下的影子長長短短,交錯縱橫,在布滿灰絮的案麵上,拓印出一片阡陌分明的田地。
黴雨來得急,濕漉漉的潮氣像活物,無聲無息地鑽進庫房厚重的門板。新織好的三千匹錦緞,緞麵摸上去都帶著一層陰冷的濕滑。
老管事對著那堆眼看要廢掉的寶貝,愁得直拍大腿,手指插進花白的頭發裡,悶聲道:“完了完了!絲線都漚軟黴脆了,這還怎麼上機?一碰就得斷!”
沒人敢接話,庫房裡隻有濃重的死氣彌漫。
穗心蹲下身,湊近那堆散發著異味的絲線。她伸出手指,極其小心地撚起一縷幾乎要斷裂的黴絲,在指腹間輕輕搓揉,感受那脆弱的質地。她的眉頭蹙著,眼睫低垂,盯著那縷灰敗的絲,看了很久。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麼,猛地站起身,快步衝出庫房,朝著染缸區跑去。
染缸區彌漫著刺鼻的植物染料和礦物顏料混合的味道。她顧不得那些,目光在角落一堆廢棄的染渣裡搜尋。
很快,她找到一個陶盆,舀起裡麵沉澱的青黑色殘渣,又快步去夥房要了些米漿。她把染渣和米漿倒進一個空陶甕裡,用木棍使勁攪和,渾濁的青黑色漿水漸漸調勻。
“浸絲,”她抱著陶甕回到庫房,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靜,“就浸一炷香。”
說罷,她小心地將那縷撚過的黴絲,整個浸入了青黑色的漿水中。
旁邊的女工們看得直撇嘴。有人忍不住嗤笑出聲:“哎喲,小娘子這是當在染坊染布呢?黴絲都糟成這樣了,泡一泡就能結實?天大的笑話!”
穗心沒理會那些笑聲。她盯著陶甕裡的絲線,像守著什麼稀世珍寶。
一炷香燃儘,她撈出那縷絲線,掛在陰涼通風的架子上,讓它慢慢陰乾。
等絲線徹底乾了,顏色變成了沉沉的青黑,摸上去也不再是軟塌塌的。
穗心用指尖的指甲蓋,對著絲線輕輕一彈,“錚!”
一聲極其細微、卻又異常清晰的脆響,竟從那縷絲線上迸發出來,像琴絃被撥動。
三日後的織機前,青黑色的絲線在梭子的牽引下穿梭。它不再是原先的軟塌易斷,反而帶著一種韌性的光澤。飛梭如電,在經線上跳躍。織成的雲紋錦緞,在庫房頂窗透下的光裡,青黑的底子上隱隱浮現出玄奧的紋理,彷彿把凝固的雷雨織了進去。
老管事聞訊趕來,滿臉不信。他抓起織好的一角錦緞,雙手用力,狠狠向兩邊拉扯!織錦被繃得筆直,發出細微的呻吟,像一張拉滿的弓弦,卻硬是不斷。
“好!好!”老管事鬆開手,看著絲線慢慢回彈,錦麵依舊完好,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
穗心這纔拿出她的記工簿。簿子邊角已經磨得發毛捲起。她在空白處,用炭條仔細畫下一個陶甕的圖樣,線條簡拙。
“這法子叫殺青,”她指著圖樣,聲音平淡,像是在說一件極尋常的事,“古時候染布固色用的。如今,拿來固絲線,也能成。”
畫完圖,她又拿起案上那排竹籌,在簿冊裡記錄著日期、天氣、庫房濕度的竹籌間撥弄著,找到代表芒種時節的位置,添上一行小字:“芒種後三日,庫房當開窗半尺通氣。”
更漏坊的晨霧未散,本是內庭罪奴的苜安已蹲在朱雀橋頭。
十一年前,她親人獲罪,同族成年之人皆被屠戮。還沒有馬鞭高的男童被去了勢,繈褓中的她顛沛入了深宮,在吃下無儘苦痛委屈的姐姐們儘全力保全她到懂事後就香消玉殞。
她本來也要因為主子的翻覆喜怒而不明不白地死去,枯骨隨意拋棄在荒郊野外,但還好她等來天光。
賣胡餅的老梁剛支起爐灶,她便遞上三枚銅錢:“要兩個芝麻的。”
早飯的香味卻並不真正吸引她的注意,那雙深潭一樣的眼睛緊緊盯著道旁青石。
這是她隨路蒲蘇學藝的第七日。師傅的任務隻有三字:聽長安。
她捧著胡餅走遍三十六坊,聽見酒肆商賈抱怨蜀錦漲價,聽見茶寮書生爭論均田新法,甚至聽見深宅老仆偷罵主家吝嗇。
路蒲蘇每夜查驗她的耳報冊,朱筆隻批“浮沫”二字。
轉機出現在清明時令紛紛的一日,苜安避雨慈恩寺,殿角兩個小沙彌的私語隨風飄來。
“昨夜給北廂送素齋,那位娘子又在哭……”
她佯裝禮佛靠近,嗅到小沙彌袖口沾染的沉水香,此香唯郡守姚府常用。
三日後,苜安深夜拜見路蒲蘇,遞給她半塊殘破的銅鈴:“此乃姚府後巷拾得。”
路蒲蘇的指尖摩挲鈴舌凹痕,繼續聽苜安的回報,“沙彌說北廂娘子每哭必焚香,此鈴舌有煙熏痕。”邊說她邊展開耳報冊,翻到記錄沉水香那頁:“姚府嫡女正居北廂守寡。”
路蒲蘇眼中才初現笑意。
次日廷尉府查抄姚府,搜出勾結南梁密信,作案者正是借嫡姐喪期潛居府邸的庶子。
結案時,路蒲蘇將銅鈴係在苜安腰間:“鈴舌已好。諜者如鈴,搖在明處,響在暗處。”
寒食節夜,濟民醫塾的煎藥房燭火通明。新冒頭的女娘總會默契的聚在一起,相互鼓勵,相互告慰,像是還沒長成的小獅子小老虎,湊在一起拱一拱鼻子,貼一貼背脊。
薺寧守著藥爐添艾絨,穗心在燈下覈算織坊用棉量,苜安擦拭著銅鈴上雨痕。
三人的影子在土牆上交錯,恰似小藜、繁縷和綠堇、青蕨四人交接時的模樣。
藥香氤氳中,穗心忽指向窗外。但見穆昭獨立中庭,將一束新采的益母草供於石案。
月華流過草葉,又漫過她肩頭,那裡停著隻翠色蝴蝶,薄翅如紗,刀臂似剪。
三人屏息凝望,那蝴蝶忽振翅飛入黑暗,隻留案頭益母草在風裡輕顫。
苜安取銀針挑亮燈芯,薺寧倒出盞中熱茶,火光躍上她們沉靜的眉梢。
此刻她們尚不知,那振翅的碧影終將掠過九州河山,而她們手中銀針、簿冊與銅鈴,正在寂寂長夜裡鍛成劈開混沌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