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一夢還 嬌花濃葉倚窗開
嬌花濃葉倚窗開
米倉道的晨霧尚未散儘,黎夢還的指尖已劃過雍梁邊境的沙盤。
細沙堆疊的山巒間,她以銀簪一一劃出三道細長弧線:“鹽路、糧道、人心,此三關破,梁州豪強必潰。”
案頭攤著三份密報,梁中鹽價每鬥三百文。雍州新鹽倉儲十二萬石。南鄭張氏昨夜密會南梁使者。
“該動刀了。”淳於堅的聲音自帳門傳來,玄甲未卸,肩頭凝著霜。
他身後跟著個半大少年,目光灼灼,盯著沙盤上米倉道的標記,像頭初嗅血腥的幼狼
黎夢還拈起一枚赤豆,輕輕按在南鄭位置,眼眸流轉如璀璨新星。
“先斷其鹽路,再亂其糧市。待到豪強內亂……”她目光停望向淳於堅,“廣澤公的陌刀,該沾些血了。”
雍州邊市,辰時開市的鼓聲未歇,鹽商們已驚惶奔走。
苜安立在黃土夯築的市台上,身後是堆積如山的鹽袋。她利落地展開一卷黃麻告示,聲音清亮如磬:“奉黎刺史令,今日官鹽,每鬥八十文!”
人群死寂一瞬,旋即爆出海嘯般的喧嘩。八十文,尚不及梁中鹽價三成!
訊息如野火燎過秦嶺,十日間,梁中鹽價如雪崩直墜。囤鹽的豪族倉廩爆滿,門前卻車馬絕跡。鹽梟們紅著眼互相撕咬,昔日歃血為盟的兄弟在米倉道上拔刀相向。
一車車沾血的私鹽被拋入梁水,濁浪翻湧,恰似豪強們沉沒的富貴夢。
米倉道北口,黑雲壓城。淳於堅的玄甲軍列陣如鐵壁,陌刀寒芒刺破濃霧。
他的馬鞭遙指峭壁上的山城:“元登,可知為何圍而不攻?”
少年攥緊韁繩,甲葉在微顫中錚鳴:“師父…要餓死他們?”
“餓死?”淳於堅輕笑,陌刀忽如驚雷劈落,刀鋒並未斬向城關,卻深深楔入道旁岩縫。碎石崩濺中,一股清泉噴湧而出,頃刻彙成溪流。
“你看這水,”他掬起一捧,“家主在百裡外修堰改道,就是要告訴山裡人,跟著豪強,連活水都要斷絕!”
山城上,守軍騷動。有人探頭看那水流,喉結滾動。寨主張豹暴怒地揮鞭抽打士卒:“看什麼!滾回去守垛口!”
鞭梢捲起時,卻見一支鳴鏑尖嘯著掠過城堞,精準射斷他頭頂將旗!
玄甲軍陣中,元登緩緩收起角弓,淳於堅的大掌按上他肩頭:“善。”
南鄭城郊的田壟間,穗心的布鞋陷進春泥。
她展開麻繩丈量荒田,身後跟著扛木樁的流民。“此地劃為官田,墾荒者免賦三年!”木樁砸入泥土的悶響驚起群鴉。幾個蔡氏家丁遠遠叫罵:“哪來的賤婢!此乃蔡氏祭田!”
小藜頭也不擡,朱筆在田冊上勾畫:“《均田令》有載,拋荒三載即歸官。”
她忽指向田埂一叢野苧麻,“此物韌皮可績布,種子能榨油,荒年活人無數。”
流民中有人啜泣,去歲饑荒,他娘親正是餓死在這荒地邊。
張府管家氣勢洶洶而來,馬鞭直指小藜的麵門:“臭丫頭……”話音未落,繁縷的身影自曬穀場轉出,她嘴角勾起,看上去是笑盈盈的親人模樣,但眼神卻冷如霜雪。
她身後跟著兩隊工匠,正將新式水車部件卸下牛車。“易管事來得巧,”
繁縷笑吟吟遞過一張契書,“貴府三處冶鐵坊,昨日已簽了官營契。”
龍崗寨的炊煙日漸稀薄。寨主張豹盯著案上最後半袋粟米,眼珠赤紅如困獸。
親兵來報:“寨主,王家……王家莊開堡獻糧了!”
張豹暴起掀案:“王休之老狗!上月還與我盟誓同生共死!”
血腥氣在午夜彌散,好像是永遠不會醒來的噩夢。
走投無路的張豹親率騎兵偷襲塢堡,將王休之的首級懸在龍崗寨轅門。
他提著滴血的刀陷入癲狂,但笑聲未歇,寨門就轟然崩塌!
煙塵中,玄甲陌刀如林推進。元登衝在最前,鐵槍捅穿第一個反抗的豪強武士的胸膛。
溫熱血漿噴濺在少年臉上時,他竟忘了恐懼,反手拔出佩刀斬斷敵旗。
而淳於堅的陌刀已經架在張豹頸間,刀光閃過,頭顱滾落糧堆,砸開滿倉黴變的粟米。
梁水畔新設的粥棚前,穗心正在教農婦用石磨碾穀時。忽有馬蹄聲如雷逼近,多年經顛沛的流民驚惶欲散。
“莫怕!”青蕨躍上草垛高呼,“是黎刺史的醫車!”十輛牛車滿載藥草,上插濟民青旗。
綠堇跳下車,指揮醫女支起麻布屏風。“腹痛的來這邊!”她扶住個捂肚的男孩,指尖按上其腕間關寸,“可是吃了黴穀?”男孩瑟縮點頭。
綠堇取銀針刺其足三裡xue,又搗爛馬齒莧敷臍上。不消片刻,男孩慘白的臉透出血色。
是夜,黎夢還的素袍在暮風中翻飛,南鄭城樓下是蜿蜒如龍的獻糧隊伍。
豪強們白衣散發,手捧田契跪伏塵埃裡。
她身側的族老須發皆顫:“刺史……我王氏願獻鐵礦三座,隻求……”
“要做這筆買賣,籌碼就得是我想要的。”黎夢還截斷話頭,目光掠過城郊新墾的田畦,果決道,“我要王氏開倉三日,凡梁中所屬,人皆領粟一鬥。”
她指尖輕點城樓石垛,那裡新刻著一行小字,正是小藜丈量荒田時教流民傳唱的俚謠:“米倉道,米倉空,刺史來了倉廩豐。”
這一回合的較量,如黎夢還事前推演的一般穩步進行,免去了前世更多的流血衝突,她以領先許多身位的生產力水平,以傾銷的經濟戰,以碾壓的霸道之態,趟過這段水路。
無數個朝暮的頭腦風暴後,她也總算得來一段安逸的修養空隙。
練兵場東頭的草坡上,幾株野棠開得不管不顧。
淳於堅盤腿坐在樹影裡,玄色披風鋪在青草上,膝頭橫著那柄七尺陌刀。他正用一塊麂皮蘸著藥酒,正細細擦拭刀身與木柄接榫處的舊血鏽。
刀刃映著流雲,也映出他專注的眉眼,
黎夢還沿著田埂走來時,腳步很輕。她停在他三步外,目光落在他擦刀的手上。
那雙手骨節分明,虎口與指腹覆著厚繭,動作卻帶著一種近乎溫存的細致。
前世在鄴城軍營,她無數次見過這雙手如此擦拭兵器。
那時刀下亡魂的血氣,似乎總也擦不乾淨。
“刀口捲了。”黎夢還的聲音驚落幾片花瓣,她蹲下身,從籃底摸出個小陶罐遞過去,“試試這個。”淳於堅擡頭,眸子裡映著春日熙和光線和她的影子。
他拔開罐塞,一股清冽的鬆油混著藥草氣散出。
“比豬油好。”他蘸了一點在指尖撚開,指腹感受著那微粘的質地,然後抹在刀身微卷的刃口上。油光浸潤了舊鋼,捲刃處竟似溫順了幾分。
他忽然說:“好像夢見過這個味道。”
黎夢還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低頭掰開麥餅,熱氣混著麥香氤氳開:“元登呢?”
“喏。”淳於堅下頜微擡。
場中,玄甲騎兵正演練突刺。元登單騎突出,長刀如毒蛇吐信,接連挑落三個草靶的“首級”。少年控馬迴旋時,目光掃過草坡,遠遠對黎夢還頷首致意,臉上沒有得意,隻有一片沉靜的專注。
他策馬歸隊,身姿挺拔如小鬆,玄甲映著日光,竟有了幾分淵渟嶽峙的雛形。
淳於堅看著那背影,聲音裡帶著與有榮焉的讚許:“這小子,骨頭裡淌的是將血。”
黎夢還的目光卻落在元登的坐騎上,那匹青驄馬左後蹄落地時,有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凝滯。“馬掌釘鬆了,”她將一枚剝好的石榴放在淳於堅手邊的披風上,“得緊一緊,不然碎石路跑廢了蹄子可惜。”
淳於堅嚼了嚼鮮紅的果實,似乎有所預料,從容地望向場中。
元登正翻身下馬,彎腰去檢視青驄的左後蹄,借著就從皮囊裡摸出小錘,利落地敲打。
“眼睛夠毒。”淳於堅吞下甘甜汁水,含糊地讚,不知是在說元登,還是說身邊人。
黎夢還沒接話。她撿起他放在一旁的麂皮,又取過油罐,默默擦拭那柄陌刀的長柄。
烏沉沉的柞木手柄被無數次的握持磨得溫潤發亮,上麵有幾道深刻的舊痕。
她的指尖撫過其中一道平滑地,那前世曾有過最深的凹痕,那是他為她擋下致命一刀時留下的印記。刀柄的木紋吸飽了藥油,透出溫潤的光澤,像沉睡了太久終於蘇醒的肌膚。
元登提著錘子大步走來,額角沁著細汗,目光卻清亮。
他先對黎夢還叉手一禮,又轉向淳於堅:“師父,刀擦好了?”
他的眼神落在黎夢還手中的陌刀上,帶著一種學徒對聖物的虔誠。
“沒完。”淳於堅把剩下的半個石榴囫圇塞進嘴裡,拍拍手起身,“刀柄縫裡的陳年泥垢,得用鳥絨。”他變戲法似的從腰間皮囊裡掏出幾根細軟的灰藍色羽毛,顯然是早有準備。
元登立刻單膝點地,雙手接過羽毛。
他學著淳於堅的樣子,將羽毛撚成尖細的小束,小心翼翼地探入刀柄纏繩的細微縫隙,輕輕剔刮,動作生澀卻一絲不茍。
陽光透過枝椏,在他專注的側臉和冰冷的刀柄上投下跳躍的光點。
黎夢還靜靜看著。一個擦刃,一個理柄,年輕的將星在學他師父的專注,也學他師父如何珍視手中殺器。前世血火澆灌出的陌刀,今生在春日的草坡上,被鬆油、鳥羽和少年溫熱的指尖小心侍弄。金鐵無聲,卻彷彿在吞吐著隔世的陽光。
風過草坡,吹動黎夢還素色的衣袂。
幾片海棠花打著旋,落在擦得鋥亮的刀麵上,像雪落在了鐵鑄的春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