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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裡江山一夢還 染儘胭脂畫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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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染儘胭脂畫不成

經過了她們幾乎不眠不休的努力下,儘管仍有大量遺留問題,但。

曾經在長安寒冬裡漿洗衣服、凍得紅腫潰爛的雙手,如今雖已癒合,指節卻因長期搗藥、施針而顯得粗大有力,隻有微微殘留的幾處淡色疤痕,訴說著過往的艱辛。

而那雙手此刻正穩穩地捧著一卷用麻繩係好的樺樹皮冊子,堅毅從容儼然又一個穆昭。

“家主,”她的聲音清泠如溪水擊石,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梁州七縣及附郭十六鄉,今春疫病已徹底平息。新發傷寒者,旬日來不足十例,皆按穆醫官方子處置,無一人亡故。”

她開啟冊子,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藥草采集點、病患分佈、藥湯熬煮時辰,字跡工整清晰,一絲不茍。“依您吩咐,在各鄉設了藥童,教他們辨識柴胡、板藍、車前草。這些是彙總的草藥分佈圖。”

薺寧微微躬身,將冊子遞上。陽光正好落在她臉上。

那張曾經在長安陋巷裡因饑餓和寒冷而總是帶著菜色、小心翼翼的臉龐,如今被梁州的陽光和山風染上了一層健康的麥色,額角甚至有一道淺淺的新疤,是攀爬陡崖采藥時被荊棘劃傷。但她的眼睛,那雙曾被苦難磨得黯淡無光的眼睛,此刻卻像被山泉洗過的黑曜石,沉靜、專注,閃爍著一種近乎神聖的篤定光芒。

她不再是那個隻為一日兩餐掙紮的洗衣女,她是手握生命、驅散死亡的“薺娘子”。

遠方,母親在長安的小醬菜鋪子,便是她用這雙手、這份沉靜的力量掙來的安穩。

黎夢還接過冊子,指尖拂過那詳儘的圖注,目光久久停留在薺寧額角的淺痕上,心中湧起一股暖流。那傷痕,比任何脂粉都更美。

她彷彿看到無數個日夜,這個瘦弱的女子背著藥簍跋涉在泥濘山路,蹲在汙穢的棚屋為病人擦洗,用那雙曾經凍裂的手,如今穩穩地捏著銀針,從閻王手裡搶回一條條人命。

緊隨其後的入內的則是穗心,她步履生風,腰間束著一條結實的牛皮匠作帶,上麵還掛著墨鬥、短尺和小巧的鑿刀,取代了昔日可能纏繞的柔媚絲絛。

官伎生涯刻入骨子裡的嫵媚謙卑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由內而外的挺拔與利落。她臉上甚至沾著幾點新鮮的木屑。

“家主,您看這個!”她聲音清亮,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顧不上行禮就徑直走到院中空地,將一直背在身後的一個巨大包袱解開。

嘩啦一聲,一個精巧的木製模型呈現在眼前,是縮小了數十倍的梁州新城規劃模型!

城牆、街道、水渠、坊市、糧倉、工坊,甚至預留的醫館、學堂位置,都清晰可見。榫卯結構嚴絲合縫,比例精準。

“這是我和營造隊幾個老把式琢磨出來的。”穗心的指尖帶著薄繭,卻異常靈活,“您看這引水渠,改了三道彎,省了三百多丈工料!還有這城牆根基,用碎石混著河泥、石灰夯,比純用磚石省料一半,更抗洪水衝刷!”

她語速飛快,眼中跳躍著創造的光,“料場那邊,新搭的窩棚都加了雙層竹篾牆,中間填了乾草和碎布頭,倒春寒也不怕了!對了,漆渠清淤用的龍骨水車,改進了齒輪,現在三個人就能頂過去五個人的力氣!”

陽光勾勒著她側臉的輪廓。那張曾被脂粉精心修飾、隻為博人一笑的容顏,如今素麵朝天,鼻梁挺直,下頜線條清晰有力。汗水在她光潔的額角滲出細小的汗珠,幾縷碎發貼在頰邊。她整個人像一把剛剛淬火、鋒芒畢現的利刃,又像一塊被打磨掉所有浮華、露出堅韌本色的璞玉。

昔日困於方寸之地的舞袖翩躚,化作了丈量城池、指揮匠作千軍萬馬的豪邁。她的美,不再是供人賞玩的精緻器物,而是充滿了力量感與勃勃生機的創造之美。

黎夢還站起身,走到模型前,手指輕輕撫過那微縮的城牆和水渠,她含笑看著穗心那熠熠生輝的雙眸,那裡麵燃燒著不再是取悅他人的火焰,而是改造天地的雄心。

從以色侍人的官伎,到執掌一城筋骨脈絡的總匠師,這其中的蛻變,這砸碎舊枷鎖、用智慧和汗水重鑄自我的過程,黎夢還和穗心本人一樣清楚。

她心中滿是欣慰,多少讚揚湧到嘴邊,但最後隻是化作輕聲一句:“好,穗心,做得極好。這新城,便依此模樣,由你親手築起。”

最後進來的苜安,腳步最輕,像一片羽毛落在青石上。她依舊穿著不起眼的灰藍色粗布衣裙,發髻簡單挽起,插著一根毫無雕飾的木簪。

然而,當她擡起眼,那雙曾被深宮陰霾籠罩、習慣性低垂的眸子,此刻卻如浸在寒潭中的星辰,清澈、銳利,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冷靜。

她走到女主麵前三步處停下,沒有言語,隻是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冊子,雙手奉上。冊子邊緣磨損得厲害,顯然被頻繁翻閱。

“家主,”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有三件事。”

“其一,盤踞在西山棘陽穀的潰兵殘部,首領三人及其心腹共十七人,昨夜醜時三刻,已被元登將軍率隊儘數剿滅。繳獲兵甲、私鹽若乾,名單在此。”

“其二,潛伏在長寧渡鹽商崔記中的舊世家眼線,共三人,已於今晨借‘驗貨摻沙’之由被市吏扣押。其傳遞訊息的渠道,是借運醬菜的陶罐夾層。”

“其三,關於南邊那位使者私下接觸城內幾位鄉紳的密談內容,及鄉紳們真實態度。”

她說完,就靜靜垂手侍立,姿態依舊恭謹,卻再無半分昔日官奴麵對貴人時那種深入骨髓的瑟縮與恐懼。

黎夢還翻開那本沾著些許塵土、卻記錄著梁州暗流洶湧的冊子。

字跡是苜安特有的,纖細卻筋骨嶙峋,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警覺。

她擡頭,仔細端詳著眼前的女子。

苜安的臉龐,是三人中最顯清減的,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

若不是摘下平日打探訊息時候需要的溫柔可親的麵具,總會在眉宇之間看到難以完全抹去的清冷與疏離,輕聲訴說著當年深宮的幽閉和失去所有親人的劇痛

然而,在這份清冷之下,卻蘊藏著火山般的力量。她的五官其實極精緻,尤其那雙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本是嬌柔的底子,卻被淬煉得隻剩下銳利如刀鋒的洞察。

她站在那裡,像一株生於幽穀絕壁的蘭草,不招搖,卻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韻,在暗影中悄然綻放光華。這種美麗是涅槃重生的、帶著致命吸引力。她不再是任人踐踏、隨時可能無聲消失的枯骨,她是掌控暗影、守護光明的無形手。

黎夢還合上冊子,目光深深地看著苜安,彷彿凝視著和她有過相似容貌,在深宮夾縫中掙紮求存最終香消玉殞的幾個姐姐。

這份沉靜如淵、銳利如匕的氣質,讓黎夢還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驕傲與憐惜,但她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伸出手輕輕摸了摸這個十四歲女娃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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