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一夢還 葉展影翻當砌月
葉展影翻當砌月
兗州首府,昔日略顯樸拙的太守府邸,如今張燈結彩,氣象迥異。
府邸深處新辟的聽雨堂,成了今日的權力焦點。黎夢還,這位在短短數年間將兗、雍、梁三州之地儘收掌中的年輕女子,迎來了她的二十一歲生辰。這並非尋常慶生,而是一場無聲的權力巡禮,各方心腹、盟友、乃至遠方的南梁使者,皆攜心意而來。
宴會伊始,最先奉上禮物的是淳於堅。這位雄踞雍州、以勇武剛烈聞名、卻對黎夢還心悅誠服的猛虎,大步上前。他獻上的並非兵刃甲冑,而是塊半人高的、未經雕琢的黑色玄鐵礦石,石質沉凝,隱泛寒光。
“阿夢!”他聲若洪鐘,省去了敬稱,透著親厚,“此乃雍北新開鐵山所采首塊玄母鐵!以此為基,雍州軍械坊年內可鍛精甲三千,利刃五千!有某在,就有雍州鐵壁在,你隻管向東、向南,看誰敢動你基業分毫!”
這份禮物霸道而直接,是**裸的武力宣示和忠誠告白。
淳於堅的存在本身,就是黎夢還震懾雍州豪強、乃至威懾外敵的定海神針。
穆昭含笑立起,獻上一株栽在素白瓷盆裡的奇異植物。那枝條虯勁如鐵,卻隻在頂端生著幾片嫩綠新芽,根部包裹的泥土濕潤黝黑。她聲音柔和,目光卻深邃,“此乃枯骨逢春,生於雍東絕壁石縫。取其枯枝,以秘藥培之,竟能重煥生機。如雍州東境,經年戰亂凋敝,今得家主恩澤與淳於將軍鎮守,漸複元氣。”
黎夢還舉杯與她視線對望,微微一笑。她深知穆昭口中的淳於將軍不是自己的廣澤公,而是她的淳於法。也許姻緣天定,就算今生曆經其他波折,兩個人仍然是走到彼此身邊去。
小藜接著站起,這位由黎夢還從自家婢女中慧眼識拔、親手栽培的女子,如今已是推行各州均田減賦新政的關鍵人物。
她獻上的是一隻粗陶罐,罐中盛滿深褐色的沃土。“家主,”她的聲音清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此土,取自兗南新分田的阡陌之間。去歲依家主之令,清丈豪強隱田,分與無地流民耕種。此土之上,今春已無餓殍,隻有炊煙。”
接著是繁縷。這位精於百工之技的孤女,被黎夢還委以督造兗州工坊的重任。
她獻上的是一匹光澤內斂、紋理細密的青灰色棉布。“家主請看,”繁縷展開布匹一角,“此乃新設織造院以改良織機所出兗青布,堅韌耐磨,遠勝麻葛。坊內紡車、織機已按家主圖紙改製三百餘架,月產此布千匹,除供軍用、官用,已可市易鄰州。”
兗州郡守王神養緊隨其後獻禮。他捧上的並非金銀珠玉,而是一架精巧的木犁模型,犁身油亮,顯然常用。
“家主,”王神養聲音沉穩,“此乃州內新匠坊以鐵樺木所製深耕犁,輕便堅韌,開墾荒地事半功倍。去歲冬墾,兗北三郡荒地已拓萬畝,今春粟苗青翠,皆是此犁之功。”
隨後是綠堇。這位被黎夢還安置在雍州、負責軍中和民間基礎醫療的女子,獻上了一個鼓囊囊的藥囊,散發著清苦而複雜的藥香。
“家主,”綠堇溫婉而乾練,“此囊中集雍州道地藥材三十七味,是依古方配成定疫散及金創膏主料。去歲雍西大疫,依家主令設惠民藥局十七處,散藥施救,活民逾萬。今春軍中傷患癒合之速,亦倍於往昔。”
負責雍州宣傳與輿情引導的青蕨,則獻上了一卷裝幀精美的畫冊。
她展開其中一頁,上麵是色彩明快、線條樸拙的圖畫,描繪著農人耕作、匠人打鐵、士兵戍邊的場景,配以朗朗上口的短句。“家主,”青蕨笑容明朗,“此乃新刊《雍風圖說》,以畫敘事,婦孺皆懂。如今雍州城邑鄉野,茶館酒肆,都在傳唱著新政之利、守土之威。民心所向,如川歸海。”
薺寧獻上了一個小巧的玉匣,開啟後是十幾枚晶瑩剔透、散發著清冽寒氣的冰針。
“家主,”薺寧眼神清亮,“此乃取梁州雪山千年寒潭之冰,輔以藥露凝成的玄冰針。刺xue通絡,鎮痛奇效,尤利軍中急症。梁州山民亦有以此法祛瘴者,屬下正記錄整理。”
穗心的禮物則是一件巧奪天工的金屬構件,一個由無數細密齒輪咬合而成的核心機括,在燭光下流轉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家主,”穗心語氣中帶著三分驕傲
“此乃按家主所授連弩車圖紙所製核心千機軸。梁州多銅鐵,匠戶技藝精湛。有此軸,三月內可成弩車十駕,守城破陣,當為利器。”
苜安的獻禮最為神秘。她呈上的是一卷看似普通的兗州本地桑皮紙地圖。然而當她走到近前用特製的藥水輕輕塗抹地圖一角時,原本空白的區域竟緩緩浮現出精細的線條——山川、關隘、駐軍營地、乃至幾條隱秘的小道,標注清晰。
“家主,”苜安聲音低不可聞,眼神卻銳利如鷹,“此乃雍州東南山域詳圖。東燕軍的三處屯糧點、兩處暗哨,皆已探明。”
小將軍元登抱拳站起,這位年輕將領在梁州攻略戰中嶄露頭角,被黎夢還破格提拔,如今已經是五品折衝將軍,他獻上的是一柄造型古樸、寒光凜冽的青銅短劍,劍身銘刻著古老的梁地部落圖騰。
“家主,”元登單膝跪地,神情激昂,“此乃梁州西陲黑水部世代相傳的酋首劍。在末將克複時,該部大酋長感佩家主仁德,願舉族歸附,特獻此劍為憑!末將願持此劍,為先鋒,替家主再開新土!”
正當三州心腹獻禮畢,堂內氣氛熱烈,眾人皆在為黎夢還治下之繁盛、部屬之精乾而心潮澎湃之際,司禮官高唱:“南梁國使,敬獻賀儀!”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隻見一名身著南梁緋色官袍的使者,在兩名隨從的護衛下,手捧一個覆蓋著明黃錦緞的紫檀木托盤,步履沉穩地走到堂中。
使者麵容肅穆,對著上首的黎夢還深施一禮:“大南梁皇帝陛下,恭賀黎刺史芳辰!特賜下此印,以彰使君收複梁州化外地之功!”
他掀開錦緞,刹那間,堂內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抽走了所有聲音。
托盤之上,並非預想中的金珠寶玉,而是一方通體青碧、螭龍盤鈕的大印。
印體方正厚重,玉質溫潤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印文雖被遮住,但那規製、那氣度,在場稍有見識者皆心頭劇震,這分明是一方官印,而且是極高品階的官印!
使者雙手捧起玉印,朗聲宣道:“敕封,黎氏夢還,為山南道行軍大都督、持節、督梁諸事!賜印信,允開府,望卿恪儘職守,永鎮邊疆!”
低低的驚呼聲如漣漪般在堂中擴散開來。
儘管所有人都知道黎夢還打下梁州後曾“索要”此職,但當這象征著一方諸侯、開府建牙之權的印信真的被南梁朝廷送來,其帶來的衝擊力依然無與倫比!
黎夢還端坐主位,麵上沉靜如水,無悲無喜。
三年前,淳於堅為她請得雍州刺史位的畫麵似乎還曆曆在目。
堂內炭火劈啪,卻驅不散北地滲骨的寒意。
南梁朝廷的敕封使者身著朱紫,矜持地立於堂中,手中黃綾聖旨展開,字句冰冷。
堂下肅立著雍州大小官員,目光複雜地投向堂前跪著的那道纖細身影。
使者宣讀敕封詞時,語氣平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施捨意味。“特敕封黎氏女夢還,為雍州刺史,望爾勤勉王事,勿負聖恩。”
淳於堅的指節因用力握劍而發白,當初麵對南梁對他父子三人的封賞,他本以為他已經恨到了極點,但如今更上層樓,恨不能劈了這趾高氣揚的使者,但為了黎夢還的大計,他必須忍。
她需要這雍州刺史的名分。這是她立足雍州、整合資源、對抗其他勢力的敲門磚。而此刻的跪拜,如雛鷹向腐朽巢xue的低頭,是不得不付出的代價,是借南梁這麵破旗為自己遮風擋雨的權宜之計。聖旨如脆弱的繩索,暫時維係著她與一個搖搖欲墜的“正統”。
那時的黎夢還清晰、響亮地叩首謝恩:“臣,黎夢還,叩謝陛下天恩!定當肝腦塗地,以報聖恩!”聲音回蕩在寂靜的大堂,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忠誠與馴服。
每一個字都敲在在場舊臣的心上,也敲在她自己緊繃的神經上。
但到瞭如今的聽雨堂,燈火通明,暖意融融,熏香浮動。三州心腹、乾將濟濟一堂,人聲雖不高,卻自有一股沉凝厚重的力量感在流淌。
南梁使者捧著那方象征山南九州的青玉大都督印,站在堂中,姿態已無三年前南梁使者的矜持,反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與恭謹。
當王神養代她接過那沉重的玉印托盤時,使者幾乎是下意識地微微躬了躬身。
半晌,她緩緩伸出手,纖細卻有力的手指輕輕拂過那冰涼的玉印螭鈕。
指尖傳來的是權力的實感,是野心被澆築成形的重量,是腳下三州之地,乃至更廣闊山南疆域的未來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