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一夢還 何方可化身千億
何方可化身千億
暮春。豫南。
野蒿瘋了似的往上竄,沒過馬腹,綠浪翻湧,直撲向天邊灰濛濛的地平線。
風陵渡口的土丘上,鐘離釋勒馬獨立,一身黑甲像是從這片蠻荒綠意裡淬出的鐵。
甲葉縫隙裡,粘著柳樹新絮,白絨絨一層,風一吹,又簌簌地往下掉。
他才接過飛騎營都尉的銅符三日,滾燙印信還沒捂熱,斥候的馬蹄已踏碎渡口的泥濘,帶來急報:南梁三千精銳,竟如毒蛇般從桐柏山的褶皺裡鑽出,死死纏住了梁州北運徐州的糧道。
“賊軍在九裡關!”新補進來的年輕斥候手指戳在地圖一角,聲音帶著未褪的驚惶。那隘口在地圖上細如羊腸,易守難攻。
他話音未落,鐘離釋已經開口
“此處崖頂,有鷂鷹築巢,”他聲音清冽,像碎玉相擊,唯獨眼底深處,跳躍著兩簇幽藍的火焰,“昨夜春雨,石上苔蘚,必滑。”
當夜,三百輕騎,銜枚裹蹄。
馬蹄被浸透桐油的粗麻層層包裹,踏在濕滑的獵人小徑上,幾無聲息,如同夜行的貍貓,沿著近乎垂直的崖壁向上攀援。汗氣混著泥土與油脂的味道,在冰冷的夜風裡彌漫。
五更天。關隘下,蜿蜒的火把長龍正緩緩穿行在狹窄的關道裡,那是押送輜重的敵軍,火光映著疲憊的臉和沉重的車轍。突然,一聲淒厲的鳴鏑撕裂粘稠的夜幕,如同鬼嘯。
緊接著,是山崩地裂般的轟鳴!巨石裹挾著盤根錯節的百年老樹根須,從兩側滑膩的崖壁轟然滾落,挾著萬鈞之勢砸入關道!
慘嚎聲瞬間取代了行軍的號令,關道眨眼成了血肉泥濘的磨盤。火光搖曳混亂,鐘離釋立於崖頂,弓如滿月,白翎羽箭離弦,專尋那高舉火把指揮的什長。
一箭破空,一簇火光應聲而滅。
黑暗如同濃墨潑灑下來,倖存的敵軍在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和徹底的黑暗中徹底崩潰,自相踐踏,哀嚎遍野。
就在這混亂的繁體,崖頂響起低沉的號角。鐘離釋一馬當先,率著三百輕騎如冰冷的銀瀑,自絕壁傾瀉而下!沉重的陌刀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死亡的弧線,不斬人,專斬馬腿!
戰馬悲鳴仆倒,將背上的騎士重重甩出。人吼、馬嘶、刀鋒入骨、火焰吞噬糧草的劈啪聲,彙成一片。八百車糧草在烈焰中化為衝天的煙柱,映紅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天幕。
戰後,飛騎營清點人數,僅折損七人。
三日後。荊州水澤。烽煙再起。這次是新野糧倉告急,
南梁勾結的水寇駕著輕捷的舢板,趁著夜色濃霧,如鬼魅般撲向岸邊的糧囤。
哨船倉惶回報:“賊船足有三百之數!”
鐘離釋立在岸邊,水汽打濕了他的眉睫。他擡手,解下身上沉重的甲冑,露出裡麵素色的勁裝。“備輕舟二十。”聲音平靜無波,“載滿硫磺、乾蘆葦。船頭各豎三丈青竹。”
子時。漢水之上,濃霧如乳,伸手難辨五指。
正在集結的水寇忽覺上遊有異,隻見不遠處,大片幽綠、慘白的磷火無聲無息地漂來,在濃霧中若隱若現,影影綽綽,恍如幽冥鬼軍無聲列陣。
恐懼瞬間攫住了賊眾,驚呼、碰撞、混亂的命令此起彼伏。
就在這混亂達到繁體的刹那,二十艘滿載引火之物的輕舟,如離弦的箭矢,借著風勢與水流的推送,狠狠撞入水寇船陣的中心!
“轟!”硫磺遇火猛烈爆燃,橘紅色的火焰衝天而起,瞬間撕裂濃霧,映亮了河麵上一張張驚恐扭曲的臉和翻飛的船帆。烈焰貪婪地吞噬著木質的船體。
鐘離釋並未親臨火場搏殺,他踞坐在一艘遠離火場的指揮船樓之上,身旁是兩排引弓待發的弩手。他目光如鷹隼,隻冷冷吐出兩個字:“瞄準。”弩箭破空,精準地射向那些從燃燒的船隻上跳水逃生、試圖遊向岸邊的賊酋頭目。慘叫聲被更猛烈的爆燃聲吞沒。
破曉時分。新野城頭,驚魂未定的百姓們擠在垛口,瞪大了眼睛望向河麵。
霧氣被大火和晨光碟機散。隻見一人白衣染著煙灰,默然獨立在船頭。
船身吃水線附近沾滿了漆黑的炭痕。他腳下的江麵,漂浮著大片燒焦變形的船板殘骸,支離破碎,隨波起伏,如同被巨力撕碎後拋棄的、浸透的鴉羽,鋪滿了渾濁的河水。
到了七月。暴雨如注,棘陽城一段年久失修的城牆,在連日的衝刷下轟然坍塌。南梁猛將陶行親率重甲具裝騎兵,如鐵流般從缺口突入。鐘離釋奉命掩護城內百姓南撤、斷後。
百騎對鐵流。廝殺從清晨持續到黃昏,血水混著雨水在坍塌的磚石間彙成溪流。
鐘離釋左肩被一柄沉重的破甲錐狠狠貫穿,劇痛襲來,他身形一晃,卻在電光石火間,用未被釘死的右手死抓住錐杆,借敵將前衝之力猛地一擰!精鋼打造的錐杆竟被他硬生生擰斷!斷口如獠牙,反手便狠狠刺進了敵將因驚愕而大張的喉嚨!
殘存的數十騎且戰且退,退至白河灣時,人困馬乏。身後,追兵沉重的鐵蹄踏著泥濘的河灘,震得大片蘆葦瑟瑟發抖,死亡的陰影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湧來。
“搭箭。”鐘離釋的聲音已經嘶啞,像砂紙摩擦。他染滿血汙的手指抓住自己左肩殘破的衣襟,“嗤啦”一聲,撕下長長一條布帶,牙齒配合右手,將肩頭那恐怖的貫穿傷死死勒緊、綁縛。動作間,血水不斷從指縫和布條下滲出。
他身後的百騎沉默地執行命令,角弓拉開,斜指陰沉的天空。
箭鏃上,裹著厚厚一層浸透腥臭魚油的麻絮。
“射!”命令短促如刀劈。
百支火箭離弦,帶著淒厲的呼嘯,如拖著火尾的流星,劃破黃昏的晦暗,狠狠墜入前方那片浮滿枯黃敗葉與厚厚綠萍的河灣沼澤!
沒有震耳欲聾的巨響。隻有一陣低沉、壓抑、彷彿從大地深處傳來的悶雷滾動。
“轟隆隆……”。緊接著,河灣渾濁的水麵下,如同有沉睡千年的凶魔被驚醒!
無數巨大的、幽藍色的火舌猛地從淤泥與浮萍的縫隙中噴薄而出!那不是尋常的火焰,是河底沉積了不知多少歲月的腐爛之物生成的沼氣,遇火即燃!
幽藍的火龍瞬間騰起數丈高,瘋狂地扭動、舔舐,將空氣都灼燒得扭曲變形。
衝在最前麵的追兵,連人帶披著厚重鐵甲的戰馬,甚至連一聲完整的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被這憑空出現的、來自地獄的幽藍烈焰徹底吞噬、熔化!火焰的顏色妖異而冰冷,無聲地舔儘鐵甲與血肉,隻留下一片令人作嘔的焦臭和河灘上扭曲變形的殘骸。
白河灣,頃刻化作一片幽幽燃燒的煉獄。
蘆葦蕩在灼熱的氣浪中瘋狂搖擺,發出絕望的嗚咽。
倖存的追兵驚恐勒馬,望著那片妖異的藍火,再不敢前進一步。
自此,“寒星箭”的名號響徹荊豫。
連敵營小兒夜哭時,母親都會嚇唬:“再啼哭,鐘離郎君的箭便從月亮裡射下來了!”
他如此異軍突起,自然引得旁人側目。
回都城敘職的時候,百裡融的銀槍就攔在了他的麵前。
那時鐘離釋正撫過黎夢還親賜的驚雷弓,百裡融站在旁邊盯著,喉結動了動。
他剛得的鎏金馬槊突然就不香了,槊杆上精心雕的蟠龍紋在陽光下活像條蚯蚓。
他踢了腳沙袋,“我可是剿滅五支水寇才混上個犀角帶鉤!”
淳於堅剛睡醒又吃得饜足,策馬跑了一圈好不爽快,就看見百裡融在揍沙袋。“眼紅了?”他刀尖挑起飛騎營剛送來的戰報,鐘離釋用可是能在三百步外射穿了南梁督糧官的頂戴。“這小子箭術比你當年在隴山射賊還正呢。”
“主上要是捨得把玄甲軍那套連環弩給我……”
“想都彆想。”淳於堅大笑,“家主說了,整條弩機生產都得留著打揚州。”他忽然壓低聲音,“不過嘛,校場若能掙個透頭名,我就把先父那對錯金銅鐧賞你。”
百裡融眼睛倏地亮了。那對鐧可是淳於家祖傳的寶貝,當年老天王用它敲碎過吐穀渾可汗的天靈蓋。他突然覺得牙根泛起的酸味裡混進一絲甜。
校場較量前,黎夢還先一睹他們的風采,她昨天被淳於堅折騰得哈欠連天,但還是被他們颯爽暢快的武藝驚得清醒了。
長弓的弦鳴震落柳梢新露,而百裡融的銀槍點出七道寒星,槍尖專挑鐘離釋的箭翎。
鐘離釋的箭是冷的,像雪夜裡的利爪,一瞬即逝,卻致命
百裡融的槍是熱的,似烈陽下的滾雷,聲勢浩蕩,摧枯拉朽。
一個靜如寒潭,一個動似烈火。
鐘離釋立在百步之外,長臂舒展如鶴翼,三指扣弦,弓如滿月。他眯起一隻眼,箭簇微沉,呼吸在吐納間凝滯,鬆手,箭出。破空聲銳利如裂帛,箭矢貫穿靶心紅點,餘勢未消,釘入後方榆樹,箭尾猶自顫動。
他收弓,指腹摩挲過弦上纏的鹿筋,那裡已被磨得發亮。箭囊斜挎腰間,十二支白羽箭排列整齊,箭尾的翎毛一絲不亂,像他這個人,清冷,利落,不染纖塵。
有士卒遞上新箭,他隻是搖頭,從地上拾起一支被踩彎的斷箭,指節一扳,箭桿複直。搭弦再射,依舊正中紅心。
百裡融單手持槍尾,丈二鐵槍在他掌中輕若無物。他忽地旋身,槍杆橫掃,風聲驟起,如龍擺尾,抽斷三根並立的草靶。收勢時,槍尖斜指地麵,一滴汗順著他的下頜滑落,砸在槍纓上,血紅的纓穗一顫。
他甩了甩手腕,槍杆在掌心轉了個弧,忽然反手一刺,槍尖精準挑落樹梢一枚青果,槍頭收回時連樹梢的葉子都未驚動。
旁人喝彩,他隻咧嘴一笑,槍杆往肩上一扛,大步走向場邊水甕,仰頭痛飲。喉結滾動間,水漬順著脖頸流進衣甲,他也不擦,隨手一抹,又拎起槍走向下一輪演練
秋獮獵場那日,晨霧還未散儘,百裡融已經扛著他那張鎏金鐵胎弓在場邊踱步,靴底碾得枯草咯吱作響。他特地換了身簇新的絳紅戰袍,領口金線繡的蟠龍張牙舞爪,活像要把誰生吞了似的。
鐘離釋倒是素淨,玄色窄袖騎裝,寒星弓斜挎在背,箭囊裡的白羽箭排得整整齊齊。
比試從百步靶開始,百裡融開弓如滿月,箭箭釘在靶心,紅綢箭尾顫成一片霞光。
鐘離釋卻慢條斯理,每箭都等微風停歇的刹那出手,箭簇破空的銳響像是撕開綢緞,十箭過後,靶心上隻留一個被反複貫穿的窟窿,竟是後箭追前箭,十矢同孔!
“花架子!”百裡融鼻尖沁出汗珠,突然策馬衝向移動靶區。他在鞍上擰身連射,三箭齊發,把拋到半空的陶罐轟得粉碎。
陶片紛揚中,鐘離釋的白馬突然人立而起,他反手抽箭,竟在駿馬嘶鳴的瞬間射斷了係靶的麻繩,整排靶子轟然倒塌,最後一箭卻穿過飛揚的塵土,將百裡融射落的碎陶片串在了箭桿上。
到了騎射活雁的環節,兩人已經較出了火氣。
百裡融的箭專挑雁群頭領,箭無虛發。鐘離釋卻總射第二隻。讓頭雁受驚變向,再截斷逃路。秋空裡雁翎紛落,親兵們撿獵物撿得頭暈眼花,最後清點時竟都是二十七隻。
“平手?”百裡融抹了把頸間汗,看著鐘離釋那截白得像是新雪堆出來的脖頸,嘖嘖稱奇,突然合掌由衷感慨,“你的姿色也差不多能和我平分秋色。騎射不分高下也是正常。”
鐘離釋嗤笑一聲:“百裡將軍若閒得慌,不如想想怎麼跟家主解釋,今日射落的秋雁裡有三隻是信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