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一夢還 眾芳搖落獨暄妍
眾芳搖落獨暄妍
淳於堅二十五歲壽辰那夜,北秦王府的宴廳裡燭火煌煌,酒氣蒸騰得連梁上懸的青銅燈都泛著醺然的光。
黎夢還命人開了地龍,暖意裹著桑落酒的醇香,熏得滿座將領眼角眉梢都染醉意。
鐘離釋素來克製,今夜卻也架不住百裡融一杯接一杯的勸酒。
酒過三巡,他白玉似的麵皮漸漸透出薄紅,眼尾飛起一抹桃花色,琥珀般的眸子映著燭光,水潤潤的像是含了層霧。他本就生得極俊,此刻醉意上湧,更是容色攝人,連倒酒的婢女都看得失神,酒壺傾了半盞在案上竟渾然不覺。
正鬨著,忽聽府外傳來隱約的琵琶聲。原是長安城的歌女聽聞王府設宴,自發在街角彈唱助興。淳於堅心情大好,揮手令侍衛放人進來。
不多時幾名抱著樂器的歌女盈盈入內,為首的紫衣女子眼波流轉,在席間一掃,目光便牢牢黏在了鐘離釋身上。
“將軍……”她抱著琵琶湊近,嗓音甜得像浸了蜜,“可要聽一曲《月下逢》?”
百裡融吹了個響亮的口哨。鐘離釋卻像是被燙到似的,倏地往旁邊挪了半尺,險些撞翻案幾。黎夢還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從袖中丟擲一枚金銖,正落在歌女的琵琶弦上。
燈火煌煌。慶功的夜宴已然過半,空氣中浮動著酒肉的暖香、熏爐的沉檀,以及武將們酣暢淋漓的笑語喧嘩。絲竹悠揚,舞姬的廣袖在燭影下翻飛如蝶。
淳於堅端顯然已飲了不少,冷峻的輪廓被酒意熏染出幾分難得的鬆弛,眼底映著跳動的燭火,如同寒潭投入了星子。他擡手,親自執起案上那柄溫潤的白玉酒壺,將澄澈的酒液注入一隻青玉盞中,酒麵輕晃,漾起琥珀色的光。
酒盞被推至黎夢還麵前,“阿夢,”淳於堅的聲音帶著酒後的微啞,低沉悅耳,目光落在她沉靜無波的側臉上,“海陵之事已平。此酒,甚甘。”
他的語氣是詢問,眼神裡卻帶著近乎縱容的期許。
黎夢還袖中的指尖猛地掐進掌心,細微的刺痛感瞬間刺穿了宴席的暖融與浮華。
她幾乎能感覺到發髻間素玉簪冰冷的觸感,彷彿有細小的冰針正順著發絲刺入頭皮。
她擡起眼,迎向淳於堅帶著詢問的目光,唇角勾起一個極淡、極溫柔的弧度,聲音清越平穩,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豎起的耳朵裡:
“隻要將軍儘興就好。”
她甚至微微側身,避開了那盞近在咫尺、散發著誘人醇香的青玉杯。
酒精麻痹了淳於堅的反應,他隻是點點頭又繼續和百裡融說笑。
而黎夢還心思沉沉,不受控製地回到當年。
前世的長安城,也是這樣一個熱鬨的夜晚。
皇宮張燈結彩,紅綢鋪地,笙簫鼓樂之聲震天價響,幾乎要將整個長安城的夜空點燃。喜慶的喧嘩如同洶湧的潮水,從宮牆外一**湧來,穿透層層疊疊的殿宇樓閣,也穿透了黎夢還居住的,位於太極殿外最僻靜角落的小院。
今夜是天王淳於堅和北地貴女魏含平的大婚之夜,每個人都是那樣快活歡愉。
她坐在窗邊,窗欞上貼著刺目的“囍”字剪紙。
桌上放著一小壇據說是西域進貢的葡萄美酒,殷紅如血。
她的心裡空落落的,像是被人硬生生掏走了一塊。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懵懂而尖銳的難受。她不明白為什麼看到淳於堅穿著大紅吉服,牽著鳳冠霞帔、巧笑嫣然的魏含平的手,一步步走向正殿時,胸口會悶得喘不過氣,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塊浸了水的棉絮。
她隻知道,這滿城的喧囂,這東宮的紅,都像針一樣紮著她的眼睛和心。
“啪!”她猛地拔掉酒壇的泥封。濃烈醇厚的果香瞬間彌漫開來,帶著誘人的甜膩。
她抱起沉重的酒壇,仰頭便灌。辛辣與甘甜交織的液體粗暴地衝入喉嚨,嗆得她劇烈咳嗽起來,眼淚都咳了出來。可這灼痛,似乎暫時壓下了心頭那無名的窒悶。
她抱著酒壇,踉踉蹌蹌地走出小院,像一抹遊魂,隻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紅。
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宮城邊緣的北華門附近。
此處已是宮苑邊緣,守衛稀疏,隻有高大的城牆投下濃重的陰影。
牆根下,一個孤寂的身影靠著冰冷的牆磚,同樣抱著一壇酒。
月光清冷,勾勒出那人玄甲軍製式皮甲的輪廓,肩背寬闊,正是鐘離釋。他並未束甲,隻穿著內襯的玄色勁裝,平日裡總是梳得一絲不茍的發髻有些散亂,幾縷碎發垂落在額前。
他似乎也喝了不少,聽到腳步聲,有些遲鈍地擡起頭。
當看清是黎夢還時,那雙總是如同寒潭深井、古井無波的眸子裡,清晰地掠過愕然,隨即又被濃得化不開的、沉重的沉鬱所取代。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舉起手中的酒壇,對著黎夢還的方向,無聲地晃了晃。
同是天涯淪落人。無需言語。
黎夢還抱著自己的酒壇,跌跌撞撞地走過去,挨著他,在冰冷的牆根下重重坐倒。兩人誰也不說話,隻是沉默地、一口接一口地灌著辛辣的液體。
酒意很快衝垮了理智的堤壩。
不知是誰先提議,也不知是如何翻越了那不算太低矮的宮牆。
等黎夢還稍微清醒一點時,她發現自己和鐘離釋已經坐在了長安城外一條無名小溪邊的草地上。夜風帶著泥土的氣息拂過滾燙的臉頰,帶來一絲清涼。
頭頂,是浩瀚無垠的墨藍天幕,星河璀璨,如同億萬顆碎鑽被隨意潑灑。
星輝倒映在潺潺流動的溪水中,水麵波光粼粼,彷彿流淌著一條碎銀鋪就的河。
整個世界安靜得隻剩下水聲、蟲鳴,和他們粗重的呼吸。
黎夢還醉眼朦朧,隻覺得天地都在旋轉。
她看著身邊沉默如石的鐘離釋,他仰頭望著星空,側臉的線條在星光下顯得格外冷硬,下頜繃得緊緊的,喉結隨著吞嚥酒液的動作上下滾動。可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苦澀,比這夜色還要濃重。
“喂……”黎夢還大著舌頭,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堅硬的臂膀,“鐘,鐘離釋!你,你現在,可是玄甲軍的,的大人物了。天王……最信任的,左膀右臂!連百裡融那隻花蝴蝶還有元登那個啞巴,都要避讓你,你的鋒芒。真是,真是威風,威風得很,嗝。”她打了個酒嗝,繼續口齒不清地問,“怎麼,怎麼還……耷拉著臉?跟,跟死了老子娘似的……不快活?”
鐘離釋的身體似乎僵了一下。
他緩緩轉過頭,看向黎夢還。
星光落進他的眼底,那裡麵翻湧著黎夢還從未見過的、複雜到極致的情緒。
痛苦、掙紮、不甘,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深邃。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黎夢還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的聲音才低低地響起,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酒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來:
“因為,心愛的人,有心上人。”
聲音很輕,卻像重錘砸在寂靜的夜裡。
黎夢還腦子被酒漿泡得渾渾噩噩,根本沒聽清,或者說,根本沒理解這句話背後的千鈞重量。她隻覺得眼前這平日裡冷得像塊冰、硬得像塊鐵的男人,此刻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一種莫名的衝動攫住了她。
“哈!”她突然短促地笑了一聲,帶著醉後的放肆和不知天高地厚的豪氣,猛地又灌了一大口酒,辛辣感直衝腦門。
她搖搖晃晃地撐起身子,湊近鐘離釋,帶著濃鬱酒氣的呼吸幾乎噴在他臉上,一雙被酒意熏得水光瀲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迷茫而痛苦的眼眸,大著舌頭,聲音響亮又含糊:
“那,那有什麼,難的?彆……彆喜歡彆人了!”
她伸出手指,用力戳了戳鐘離釋結實的胸膛,然後反手指著自己因為醉酒而暈紅滾燙的臉頰,咧開個傻乎乎卻又異常執拗的笑容,大聲宣佈。
“喜歡……喜歡我吧!”
話音落下,如同驚雷炸響在兩人之間。
鐘離釋的瞳孔驟然收縮,裡麵翻湧的情緒瞬間凝固,化為一片驚濤駭浪般的震驚和難以置信!他死死地盯著近在咫尺的這張臉,酒意似乎瞬間褪去大半。
黎夢還卻像是完成了什麼壯舉,心滿意足地嘿嘿一笑。
身體一軟,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向前栽倒,重重地砸進了鐘離釋僵硬的懷裡。
濃烈的酒氣混合著她身上淡淡的、屬於少女的清甜氣息,瞬間將他包圍。
星河流轉,溪水潺潺。懷中溫軟的身軀,耳畔那句石破天驚的醉語,如同最烈的酒,瞬間點燃了鐘離釋苦苦壓抑、早已在邊緣掙紮的情感。
他眼底最後一絲清明被洶湧的火焰吞噬,僵硬的手臂猛地收緊,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後的浮木,帶著一種近乎毀滅的力道,狠狠地吻了下去。
唇齒間是濃烈的酒氣和一種陌生而滾燙的掠奪。
黎夢還迷迷糊糊地回應著,隻覺得天旋地轉,意識沉入熾熱迷亂的夢境。
夢中,星河傾瀉,溪水倒流。
她與那個有著寒星般眼眸、背負著沉重過去的男人在星光下抵死纏/綿,所有的空悶、窒息都被這滾燙的浪潮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