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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裡江山一夢還 美人朝插鏡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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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人朝插鏡中看

日頭漸高,將承天殿廣場曬得暖意融融。冗長而莊嚴的典禮終於接近尾聲。

黎夢還再次麵向她的臣民,她的江山。

“九州歸一,非一人之功,乃萬民之力。朕立黎朝,唯願自今日始,兵戈永息,生民安寧。諸卿與朕,共守此誓!”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烙印在每個人心頭。

“吾皇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浪再起,久久不息。

陽光熾烈,將承天殿的琉璃瓦映照得一片輝煌,也將階下那麵剛剛升起的、繡著巨大“黎”字的玄色鳳旗,映照得如同燃燒的火焰。風卷大旗,獵獵作響,彷彿在宣告一個舊時代的徹底終結,和一個在鐵血與藥草、在謀算與仁心中艱難誕生的新紀元的開啟。

宮牆之外,不知哪個角落,隱隱飄來了孩童用稚嫩嗓音哼唱的新編插秧歌謠,混在這山呼萬歲的聲浪裡,像一粒堅韌的種子,悄然落入這片剛剛被統一、亟待複蘇的遼闊土地。

不久,男將外放令隨春雨而至。

詔書蓋印那日,□□落儘繁花。

淳於法攜穆昭赴梁州,車駕轔轔,碾過洛陽城濕潤的青石板。

臨行前,穆昭勒住韁繩,回望宮闕深處,眸中似有千言萬語凝成露珠,終化作句沉沉的囑托:“滇南紫參,三載可成。妹妹,待我歸來,必為三軍將士備足傷藥根基。”

穆順玄衣如墨,牽馬隨侍在側,身形悄無聲息地融入車轅投下的暗影裡,如一道忠誠而沉默的剪影。

昔日那個唇紅齒白、容色鮮妍近乎嫵媚的少年郎,已被邊關歲月悄然重塑。

高原熾烈的日頭,如同最嚴苛的匠人,將他曾經如玉的臉龐細細打磨,顴骨處沉澱下濃重赤銅色澤,與周遭洛陽子弟溫潤的白皙形成刺目的分野。

他的腰間總是斜挎著一柄嵌有綠鬆石、金翅鳥紋飾的吐蕃貴族匕首,寒光在鞘中暗湧。

而燕重北調冀州,駐馬雄關。

塞外的風沙是淬火的粗砂,裹挾著金石之音,刮過城頭獵獵作響的軍旗,旗麵翻卷如猛獸的皮毛在撕咬。他與妹妹燕絲絲卻深愛著這片筋骨強健、生機蓬勃的北地熱土。

關隘前,胡商的駝隊蜿蜒如長蛇,粟特商首操著生硬的官話,向捧著稅冊、額頭沁汗的小吏申訴:“大人,貨值十稅其三,商路血脈恐將枯竭……”

燕重劍眉微蹙,取過稅冊,竟就著胡商恭敬奉上的、盛在銀碗裡的深紫葡萄酒,以指為筆,蘸著這塞外瓊漿,在斑駁滄桑的城磚上龍飛鳳舞,劃出新則——

十稅其一,餘者以膘肥體壯的河曲戰馬充抵。

胡商們以額貼地,感激的吟誦聲隨風沙捲上城樓。燕重目光卻越過匍匐的人群,投向陰山方向那縷直刺蒼穹的狼煙,耳畔依稀響起黎夢還清冷如金石的交待:“商道,即國脈。”

林勤遠赴遼東路,行囊裡是三百船匠的名冊,輿圖上密密麻麻標注著拗口的部落譯名,墨跡猶新。

“扶桑海船,龍骨吃水甚淺,”他指尖點在輿圖那片深藍海域,向黎夢還解說,素來沉穩的眉宇間難得流露出一絲淡如薄霧的驕傲,“已著孟將軍於渤海灣試新船型。”他頓了頓,聲音裡揉進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
“吾妻霍惜,於此道心思亦極細密,常能於纖毫處見真章。假以時日,陛下麾下,未必無她振翅淩霄之機。”

殿內彷彿驟然灌入一股渤海的風,帶著鹹澀的潮氣和未知海域的腥氣,無聲地漫過了朱漆門檻。

最意外的又不意外的,是王神養,兩江總督的金印沉甸甸壓進掌心。

他忽然落淚:“怎麼活還會越來越多啊……”

舊部星散前夜,黎夢還獨登洛陽鼓樓。

腳下城池如棋盤。漕河映著萬家燈火,朱雀大街如金線縱貫南北。

更遠處,冀州烽燧、青州鹽場、揚州漕渠……都在她指間延展。

“祖望換防冀州,可還適應?”她對身側淳於堅道,“不過他孫女秀兒非池中之物,將來鑿通河西,非她不可。”

淳於堅輕輕撫她的脊背,“他驕傲得很,哪裡還有什麼水土不適?”

兩人相視一笑,目光掃過西市酒肆。

在那裡,百裡融正拉著元登痛飲。新任青州都督醉得扯開衣襟,胸口疤痕猙獰:“待我……待我踏平新羅!”而剛走馬上任的徐州刺史元登罵著替他掩衣。

而鐘離釋勒馬停在在樓下,他望著南天一笑:“桃源之地,隨時待陛下巡幸。”

鐘離釋的離開是外任的諸將中最為迅猛的,甚至帶著一些狼狽和潦草。

一切其實都要怪那天,他和東都夫人呂盈的重逢。

那時他正牽著馬穿過北市,胡商剛支起賣烤饢的泥爐,焦香混著雪沫鑽進鼻腔。孩童追著貨郎的撥浪鼓跑過,差點撞上他的馬鞍。

他下意識扶住孩子,擡頭卻見呂盈從街角轉出來,緋紅灑金裙,雪狐裘鬆鬆攏著肩,正倚在胭脂鋪前挑螺黛。銀釵斜插的墮馬髻下,一段玉頸白得晃眼。

“鐘離將軍這是要遠行?”她拈起一盒口脂,指尖丹蔻與硃砂膏幾乎同色。

鐘離釋覺得脊背莫名一涼:“奉旨赴荊州。”

“可惜了。”呂盈旋開胭脂盒,湊近嗅嗅,“聽說荊襄女子潑辣,將軍這般溫柔性子,怕要吃虧。”她傾身,將沾了胭脂的食指按在他腕甲上,一點嫣紅如血。鎧甲冰涼,那點紅卻灼得鐘離釋發痛。

他猛地抽手,韁繩勒得馬兒嘶鳴:“夫人自重!”

呂盈咯咯笑起來,眼波流轉間,竟有幾分黎夢還的狡黠聰敏。

鐘離釋竄起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意,幾乎落荒而逃。馬蹄踏碎積雪時,他聽見她在身後哼起一支南梁小調,調子纏綿,卻讓他想起劍鋒刮過骨頭的聲響。

每次見麵,都和今生第一次見到她一樣,讓他感到發毛。

呂盈是個生命力非常旺盛的女子,助穆順誅滅宇文家後,對揚州戰役沒什麼興趣,就帶上物產又出海,繼續耕耘從前縱橫的商道。

女帝登基後半年,她才滿載而歸,而她的排場,讓洛陽城的老貴胄們瞠目結舌。

三十頭滇南矮腳馬馱著藤筐,筐裡堆滿赤紅的荔枝、金黃的波羅蜜、還有裹著硬殼的龜背果。她本人懶懶散散地斜坐在一匹雪白的大食寶馬上,緙絲胡服敞著襟口,露出裡頭銀鏈串的翡翠瓔珞。馬鞭梢頭綴著顆鴿卵大的南洋珍珠。

她隨手一指,便命人將整筐佳果傾倒朱雀大街:“都嘗嘗!比宮裡冰窖藏的還甜!”

人群哄搶中,她瞧見麵若好女的鐘離釋打馬而過,忽然揚聲:“鐘離將軍!”

鐘離釋的坐騎驚得揚蹄。他猛勒韁繩,指節繃得青白。

他頷首,目光挪開,釘在馬鬃上。

呂盈已縱馬逼近。一股濃烈的異香撲麵而來,蘇合香混著豆蔻,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曼陀羅,鐘離釋脊背瞬間僵直。

“將軍躲什麼?您以七千精騎兵掃蕩南境餘孽,四十七戰全勝、攻克三十二城。天下人都傳誦‘名軍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的威名,怎麼還怕我一個小小女子呢?”說著呂盈還笑吟吟拋來一枚果子,“南洋人說此物燉肉最香,算我加菜!”

金黃的果子砸進懷裡,鐘離釋卻像被烙鐵燙到,險些脫手。

他倉促拱手,打馬疾馳而去。風裡傳來呂盈放肆的大笑。

宮城望樓上,黎夢還收回目光。

“他走得太急,也不知被什麼攆著似的……”淳於堅嘖嘖稱奇,

黎夢還望著長街儘頭消失的黑點,輕聲道,“是怕呂盈。”

淳於堅皺眉:“她又鬨什麼混事了?”

“她如今可是我封的一品夫人。”黎夢還打斷他,“不止是你的妹妹,荒唐些又如何?”

淳於堅撇了撇嘴,不以為意。

黎夢還的眼光落在遠處,長長地歎了口氣。

遠處鐘離釋的身影已縮成一個小點,正沒入蒼茫暮色,直奔荊州方向。

當夜,黎夢還獨坐書房,前世記又一次翻湧而來。

那夜鐘離釋的白袍脫落,長發散了她滿臂。

他滾燙的唇貼著她耳垂呢喃:“好軟,好香……”而在她也在酒意下放任自己沉淪。

五更雞鳴時,她先醒了。晨光裡,悔恨如毒蛇噬心。

針尾急顫如蜂鳴,他夢中蹙眉,汗珠滾落枕畔。

“忘了罷。”她喃喃自語,又像詛咒,“都忘了乾淨……”

可那時候,發現真相的呂盈沒忘。

前世的陰山突圍戰,鐘離釋為護淳於堅離開身中七箭。宇文家的私兵將他從屍堆裡刨出時,他左胸還插著半截斷矛。呂盈蹲在他身旁,染血的指尖撫過他緊蹙的眉:“真可憐。這副為情所困的傻樣子。”

她掰開他攥著的手,將一枚浸透控魂散的銀針,精準刺入黎夢還當年施術的舊xue。

“想起來吧……”呂盈帶著妖異香氣的呼吸噴在他耳際,“你心愛之人被淳於堅所占。你要報仇,就辱他妻,那位國色天香的北秦皇後……”

黎夢還深吸了幾口氣,從前塵往事中掙紮出來,緩緩登上高台,聽著風裡的市井喧囂。

她靜立片刻,突然想起了呂盈傍晚指著城南一片燈火:“瞧見不夜坊沒?我的新產業!南洋歌舞、波斯毯、高麗參浴……請陛下賞光?”

她眨眼時,已經沒了陰鷙,隻剩快意恩仇的亮。

黎夢還伸了伸懶腰,叫來正在內苑跑馬的淳於堅,一起到那繁華地去。

燈火潑在洛水河麵,碎成滿河金鱗。黎夢還拽著淳於堅擠過人潮,龜茲樂聲混著烤羊膻氣撲麵砸來。胡姬踩著鼓點旋舞,踝間金鈴亂響,裙裾飛旋間露出蜜色小腿。

淳於堅的鎧甲早在坊門就卸了,此刻玄色常服被擠得皺巴巴,濃眉擰成鐵疙瘩,“真比打仗還累!”他吼著蓋過喧嘩,手卻護在她腰後,隔開推搡的人流。

黎夢還笑指前方水榭。竹樓懸著琉璃燈,映得呂盈發間紅寶流蘇晃如血滴。

她正倚欄擲骰,象牙骰盅在她掌心翻飛如蝶。“呂娘子!”黎夢還揚聲。

呂盈回頭,金耳墜劃出一道亮弧:“喲!肯賞光了?”

玉杯推來,酒液豔如琥珀,“這是三佛齊的椰花釀!”

黎夢還微微一笑,前世呂盈的毒酒,也是這般剔透。

但今生她沒有猶豫就已仰頭飲儘,喉間發出滿足的歎息。

鼓樂忽轉激越,波斯舞姬扭腰如金環蛇,足尖金鈸鏗然作響。

水榭陰影裡,呂盈拋接著空骰盅,看黎夢還拽著渾身僵直的大將軍淳於堅沒入舞池。鼓點震得梁柱微顫,她忽然嗤笑出聲。

欄杆上漆金鸚鵡撲棱翅膀,學著她前世最毒的詛咒:“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蠢鳥!”呂盈彈它一記爆栗,“換詞兒!”

鸚鵡歪頭,扯嗓子嚷:“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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