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一夢還 垂手亂翻雕玉佩
垂手亂翻雕玉佩
三月後,荊州軍報抵京。
鐘離釋的文書一板一眼:已接管水寨,新造車船試水成功,廣陵潮汐圖重測無誤……隻在末尾添了句私稟:“荊南濕熱,將士多生癤瘡,懇請孟國夫人賜藥方。”
黎夢還提筆批複,硃批未乾,呂盈一陣風似的卷進來,甩下一隻樟木匣,匣中無藥方,隻有十二隻琉璃瓶。瓶內膏體瑩白,散發著清冽的草木香。
“南洋土人叫它椰子膏。”呂盈翹腳坐在案上,“椰油混香茅,抹三天包好!告訴他……”她拖長調子,“呂姨最疼他這樣漂亮臉蛋啦!”
黎夢還失笑。前世煉傀儡油的毒婦,今生竟搗鼓起香膏。
她添了張便箋:“呂夫人親製良藥。”想想又補一句,“荊襄安穩,卿可緩圖。”
信使策馬出城時,呂盈正領著一群胡姬穿過長街。
龜茲琵琶與羯鼓聲裡,她又揚手將一把金銖撒向人群,惹得孩童爭搶嬉笑。
陽光照在她發間新簪的扶桑花上,赤紅如血,卻無半分戾氣。
黎夢還立在宮門陰影處,輕輕摩挲袖中一枚銀針。
正是前世封存鐘離釋記憶的那枚。針尖早已磨鈍,在指腹留下微凹的觸感。
“這樣也好。”她低語。
風聲掠過洛陽城頭,吹散前世血腥的塵埃,唯餘今生喧騰的市聲。
春風吹向了四麵八方,當掠過地部地官尚書兼司稼令小藜的身邊時,深緋色的羅袍在晨光中翻湧如赤潮,袍擺金線繡的翟鳥振翅欲飛。
她立在重新疏浚的鄭國渠堤岸上,腳下是八百裡秦川沃野,三萬六千架改良筒車正將渭水送入蛛網般的溝渠,她的聲音錚錚然,似農具破土的清響。
第三十七號司稼令牒文,墨跡還新,被她按在榆木案上,黃麻紙簌簌一顫。
案前立著十二個勸農使,青絹短衣,背上縛著盛糧種的竹笥,像繃緊的弦上箭。
“今日,貼遍雍州所有裡正亭。”她聲音不高,卻沉。
小藜的指尖劃過簡圖,沙盤上溝壟如棋局展開:“授田二十畝的戶頭,劃五畝作區田。”頓了頓,“壟高一尺二寸,粟種深埋三寸,要按規矩來。”
勸農使們喉頭微動,無人應聲。
他們都曉得,這位從兗州織坊走出的女官,最恨麵上應付。去年冬至,華陰縣丞謊報冬麥苗情,被她當庭擲出銅紐,生生砸裂官帽。
終南山剛透出點綠意,小藜的牛車已碾過鹹陽道。三百座按《敖倉營造法》造的穹頂倉廩立在原野上,倉壁夾層填了石灰混炭渣,倉底陶管通著地氣,粟米能存三年不壞。
“西三倉,開。”隨著她一聲令下,青銅符扣上倉門機括,齒輪咬合的悶響驚起草中雀鳥。金黃的粟米瀑布般從斜槽儘數瀉入牛車。
小藜俯身,抓一把新粟,丟進齒間咯嘣咬開:“含水還高半成。”她吐出穀殼,“通風道,再加三根竹管。”旁邊的倉監官額角見汗,想起去年被發現黴穀後發配修烽燧的三十個胥吏。
當暮春細雨沾濕了翟鳥紋的袖口時,小藜跪在長安城西的試驗田裡,指尖拂過兩畦稻苗:“左邊用火糞,右邊用河泥。株距,都是九寸。”泥漿漫過羅裙下擺。勸農使要撐傘,被她擺擺手擋開。
而黎夢還遠遠看著當年那個謙順溫婉的貼身女婢,如今已經是已經有一品大員的氣度,笑著用朱筆批下“善”字。
夏至蟬噪,小藜立在龍首原高處。腳下麥浪翻湧,一片金海。
筒車列陣,日頭底下旋出圈。八年前戾王一把火燒剩的焦土,如今田埂上送飯的農婦,腕間包銀銅鐲碰得叮當脆響。
秋風掃落頭一片梧桐葉,洛陽太倉的儲糧簿,墨字已壓過前朝十倍。小藜深緋色袍角,仍拂過打穀場新收的穀堆。指尖撚開一粒麥,細看破殼的深淺。
暮色沉,含嘉倉城樓高聳。萬家炊煙從她靴底漫上來。
她腰間那枚硬木官符無意磕到石闌乾,“嗒”一聲,倒像當年兗州黎家莊園裡,織機上的梭子擊打機杼,也正如此刻中原沃野的春種秋收,正隨著她袖中翻飛的農事牒文,在九州經緯間,一隴一畝地織下去。
秋霜初凝的寅時三刻,神都洛陽還浸在鐵灰的晨霧裡。冬官府衙門的青銅門環,已被人叩響三聲。繁縷立在百工坊最高處觀星台,深緋羅袍在朔風裡翻卷如血。她腰間懸著玄鐵矩尺符,映著腳下七十二座工棚次第亮起的爐火。
“卯時正刻,開錘。”她指尖掠過包銅欄杆上凝結的白霜。身後掌簿女史赤旗一揮。霎時間,龍門堰洪水奔湧,十八座水輪發出巨獸低吼。地底齒輪哢噠咬合,五百架水力鍛錘應聲起落,震得初陽染透的雲霞碎成金箔。
這是女帝登基後頭一個收獲季,冬官尚書要給北疆將士送上新甲。
銅壺滴漏指向辰時,頭一副金鱗甲已懸在晨光裡。
甲片疊壓如蛇蛻鱗,邊緣淬出青藍色焰紋。親衛擡來宇文家繳獲的七石強弩,弩箭離弦尖嘯,撕裂水錘轟鳴,甲片應聲凹進一道淺痕,箭鏃卻碎成三截,齏粉簌簌墜地。
重陽禦宴,煙火映得太液池水麵忽明忽暗。女帝的步輦悄無聲息停在百工坊外。
小藜捧著新繪的農桑豐登圖正要上前,目光卻被池中倒影釘住——八百麵銅鏡齊齊將清冷月光引向池心高台,台上鐵樹枝椏虯結,每一枝梢頭都懸著瓷盞。
“請陛下引聖火。”繁縷的聲音不高,遞上一支火絨筒。筒裡浸過硝水的棉芯,幽幽泛著一點藍光。女帝沒言語,接過燧石輕輕一擦。火星跳進火絨筒,細長的火線“嗤”地一聲竄出去,眨眼便攀上鐵樹。緊接著,那些瓷盞裡的硫磺混著銀粉猛地炸開。
沒有震耳欲聾的轟鳴,隻見無數點細碎的光亮潑灑下來,像星子墜入池水。奇怪的是,星火落處,竟化開成一盞盞浮動的蓮燈,悠悠亮起。
原來每盞花火的底座都封著蠟丸,熱力一催,蠟融了,裡頭桐油浸透的紙蓮便舒展開,托著那點未燼的光,漂在水上。
池麵成了流動的光河,繁縷才展開手中輿圖,聲音依舊平穩:“冬官府試成新烽燧。”話音落,那些散漫漂流的蓮燈忽地聚攏,排成北鬥七星的模樣;燈影一晃,又散作河洛圖上的點點繁星。“百裡之外,可辨敵蹤。三蓮為騎,九蓮為營,”她頓了一下,看著燈影再次聚成一顆碩大的星芒,“蓮聚成星,便是萬軍壓境。”
黎夢還微笑,伸手拂過當年那個跟在自己身後要一個將來的孤女,心中滿溢驕傲。
離宮後,秋月掛在觀星台的銅圭尖上。
繁縷的手指正撫過玄鐵矩尺符的刻度。女史捧著幾塊碎鐵進來,跪在地上,手有些抖:“青州水輪主軸斷了……沿海戰船工期,怕是要誤。”碎鐵的斷口處,晶亮的紋路像雪花。
繁縷盯著那紋路,眉頭微蹙,冷笑道:“取三個月鐵礦砂的賬簿來。”
燈下,她比對著各州鐵錠淬火留下的紋路。
朱雀大街的更鼓聲遙遙傳來,天將亮時,她的玄鐵矩尺符忽然重重磕在攤開的賬冊上青州礦監上月呈報的“瑞鐵盈礦”,那淬火紋,與斷裂主軸的斷口竟一模一樣。
她露出滿意笑容,“來人,傳信給鸞鑒司,去查查青州礦稅使。不是扶桑,就是吐蕃!”
秋陽緩緩東升,將作院各坊次第籠罩在晨光中。繁縷登上最高的望樓,玄鐵符在暮色中沉甸甸垂於肋下。洛陽城郭在她腳下鋪展,更遠處,帝國的疆域在秋風中延展,河西走廊、安南密林、東海波濤……皆在等待鋼鐵鋪就的道路。
她想起兗州那個寒微的黎明,她和小藜蹲在織機旁除錯三錠紡車,黎夢還的青衫沾著晨露,將第一張粗陋的圖紙遞到她手中。而今九州一統,織梭化作鍛錘,絲線延展為鐵流。
“尚書,嶺南急遞!”信使呈上封漆木函。抽出圖紙,竟是腳踏輪槳車船詳圖,邊角處有墨筆勾勒的簡易火炮圖形。圖紙下方,女帝硃批如劍:“待卿鐵翼。”
繁縷唇角終於彎起一絲鋒銳的弧度。她轉身下階,緋紅袍袖在秋風中翻飛如旗。將作院深處,最後一爐鐵水正傾入砂型,金紅的光芒衝天而起,照亮她眉宇間的山河萬裡。
玄鐵矩尺符在腰間輕響,彷彿應和著九州大地的脈動。
這鋼鐵的洪流,終將鑿通大漠,碾平山海,將鳳鸞之威播於八荒。
臘月的洛陽城,朔風如刀。
黃河徹底封凍,千裡冰河蜿蜒如銀龍僵臥,冰層下隱約傳來沉悶的嗚咽,那是被禁錮的洪流不甘的咆哮。宮城重簷廡殿頂上的琉璃瓦,積了厚厚一層瑩白的雪,又被嚴寒凍得堅硬如鐵,在稀薄的冬日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鳳鸞台高踞紫微宮西隔城,宛如一隻斂翅靜觀的神鳥。此刻夏官侍郎兼鸞鑒司使蒲蘇,正裹著一件銀光流轉的狐裘,獨自立於觀星台頂層。寒風捲起她鬢邊幾縷碎發,貼上微涼的臉頰。她毫不在意,目光鷹隼般俯瞰著腳下這條帝國的大動脈,三百裡官道。
它如同一條被凍僵的巨蟒,自洛陽南門蜿蜒而出,穿過冰封的原野,直抵遙遠的邊境。道旁驛亭如同巨蟒鱗片上的骨節,在蒼茫雪色中若隱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