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一夢還 風光滿地赤城閒
風光滿地赤城閒
錢敏執掌新聞司那年,剛滿二十一歲。
衙署設在舊日賭坊,天井裡還留著骰子紋的地磚。
她上任頭件事,就是雇工匠鑿平磚紋,鋪開巨幅大梁坤輿圖。“輿情有如江河,堵則潰,疏則通。”她指著圖上新設的“言路亭”木標,“今後凡設亭處,百姓投書訴冤,三日必有迴音。”
而她最好的武器,活字坊在西市榆林巷。
每日清晨,錢敏都會踩著未化儘的殘雪進院,看掌案匠人捧來新製字模。
偶爾門口會出現些騷動,七八個青衫書生擠在柵欄外舉著揭帖:“女子掌文樞,聖人之道崩矣!”錢敏眼皮都沒擡,隻朝司簿頷首。少頃兩個健婦擡出木架,架上懸著昨夜雕印的《清丈田畝冊》。風卷開紙頁,露出裡麵密密麻麻的魚鱗圖,哪家占隱田三百畝,哪戶漏報桑園四十畦,墨跡簇新如刀。
書生們偃旗息鼓時,而錢敏正驗看新印的州府邸報呢,懶得多分一個眼神。
未時末刻,日頭西斜,光懶懶地爬過邸報司高高的門檻,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混著環佩叮當,煞是熱鬨,沒等小吏通傳,安順侯夫人已一陣風似的闖了進來,帶著一身外頭的燥熱氣。
這位呼延夫人,是舊日東燕呼延太後的親妹。
太後前年薨了,女帝念著舊情,對降國遺族恩賞依舊,偏這位夫人不是個安分享福的。
此刻她頭上翟鳥冠的東珠墜子簌簌亂顫,映著那張薄怒的麵龐。她徑直衝到錢敏的公案前,染著鮮亮蔻丹的手指“啪”一聲按在案頭一份新印的小報上,指尖正戳著那“勳貴縱馬踏青苗”幾個墨字,聲音又尖又利
:“這混賬話,可是你錢司使授意登的?!”
錢敏正埋首在一堆鹽鐵賬冊裡,聞聲緩緩擡起頭。她臉上沒什麼表情,隻將手邊一碗剛煎好、還溫熱的紫蘇飲子輕輕推了過去。“夫人息怒,請看仔細。”聲音平穩像潭深水。
她指尖點向那篇惹禍文章旁配著的一幅踏青圖,圖旁另附了一頁田契的影本。那契紙影印得清晰,右下角鮮紅的侯府大印赫然在目,白紙黑字寫著“霸永業田二百頃”,地段方位,正正就是文章裡所指的那片被踐踏的青苗地。
呼延夫人豔麗的麵容倏地一白,那摁在紙上的指甲下意識地掐了進去,幾乎要摳破紙張。她嘴唇翕動了幾下,強自鎮定道:“是莊頭膽大包天,背主私買……”
話還沒說完,錢敏已將一個沉甸甸的徽州墨盤推到她手邊。墨汁濃黑,映出夫人一絲慌亂的倒影。“今日申時末刻前,”錢敏的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貴府將更正後的田契文書送達本司備案,這條新聞,便即刻撤稿,絕不外傳。”
侯夫人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狠狠瞪了錢敏一眼,終究沒再言語,猛地一拂袖,轉身快步離去,珠翠亂響,帶起一陣香風。
人走了,公廨裡霎時靜下來。錢敏垂眼,默默從寬大的袖袋裡抖出一卷邊緣已毛糙的麻紙。紙色泛黃,展開來,是三年前安順侯強占那片民田時,苦主老農拚死遞上的訴狀。紙角一點暗褐色的印記,是當年那老漢按下的血指印,早已乾涸發黑。
她靜靜看了片刻,將那捲沉甸甸的麻紙重新卷好,起身走到牆角的鐵櫃前。鑰匙插入鎖孔,轉動,發出“哢噠”一聲輕響,櫃門開啟又合攏,將那捲血淚鎖入黑暗。簷下幾隻麻雀被這聲響驚動,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暮鼓沉沉響過第一通,城裡漸漸起了炊煙。錢敏這才坐下,就著漸暗的天光,往乾涸的墨海裡兌了點清水,慢慢研開。
燈點亮了,暈黃的光圈攏住案頭明日要發的《新科進士名錄》。她取過朱筆,在那“女進士七人”一行字旁,細細批註:著紅字,加印。筆尖頓了頓,落下肯定的句點。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雨夾雪,細密的沙沙聲。燭火忽然“劈啪”一聲,爆出一朵明亮的燈花。當值的女官輕手輕腳進來,送來暖手爐,卻見司使已伏在案上睡著了。
她臉頰側貼著剛印好的農事邸報清樣,呼吸均勻。頭版“江北推廣區田法”幾個大字墨跡未全然乾透,微微洇開在她素白的中衣領口,暈染開淡淡的墨痕,倒像幅寫意山水畫。
那支朱筆還鬆鬆地握在她指間,一滴飽滿的硃砂從筆尖悄然滑落,“嗒”一聲,正落在青磚地上,凝成一粒血珠似的圓點,鮮豔奪目,恰恰映著窗外那株破開寒冷雨雪、淩寒獨自開的紅梅。
半年後,當夏日的颶風裹挾著大洋的鹹腥氣息,粗暴地掠過耽羅島時,孟玉良的樓船正像一柄巨大的犁鏵,沉穩地劈開墨綠色的、洶湧咆哮的浪濤。
這艘新造的戰船足有四十丈長,船體巍峨。底艙以桐油混合石灰細細填縫,堅固異常。任憑那浪頭像發了狂的巨拳,狠狠擂打在船壁上,船艙內也隻悶聲搖晃,穩得令人心安。
孟玉良立在五層高的舵樓之上,衣袂被腥鹹的海風颳得獵獵作響。她極目遠眺,隻見風雨迷濛間,幾艘新羅水師標誌性的龜船,正從黑黢黢的岩礁後麵緩緩轉出。船首那包裹著銅皮的巨大撞角,在陰沉天光下閃爍著冰冷而凶悍的光芒。
“掛三色旗!”孟玉良聲音在海風依然清晰可見。旗令官揮動紅黃藍三旗,三十艘戰船忽如群鯊散開。
新羅人未及反應,最前兩艘龜船已被鐵鏈絞住,鏈頭帶倒鉤的“海虎爪”深深楔入船板。黎軍水手搖動絞盤,龜船在刺耳的木材斷裂聲中傾斜,海水灌進劃槳口。
對麵主帥李喜久在旗艦上嘶吼變陣,卻見黎軍戰船腹側開啟方孔。這不是炮口,而是伸出百架改良連弩。弩機以鯨筋為弦,射程遠及三百步,淬火鐵矢密如飛蝗。
新羅水手舉藤牌遮擋,箭矢卻穿透盾麵,將人釘在桅杆上。
血霧隨浪沫騰起時,孟玉良嗅到風裡的鹹腥氣,那是她故裡漁港的味道。
登陸金城那日,春雨淅瀝,將王都浸得透濕。
孟玉良未披鐵甲,隻著一件葛布短褐,靜立於宮門石階之前。
階下黑壓壓跪伏的百姓中,忽有一人暴起,柴刀破風而來。
“將軍小心!”通譯的驚呼尚未落地,孟玉良已反手抽劍,“鐺”地一聲架住劈砍。鐵尺隨即橫掃刺客膝彎,對方悶哼一聲栽入泥泖。
她掰開那人手掌,冷聲道:“虎口無繭,果然不是農夫。”
王宮深處,新羅王金興正躬身捧出降表,孟玉良卻擡手推開玉匣,展出一卷《均田策》,緩聲道:“我國女帝,願助貴國墾荒安居。”
圖卷之上,曲轅犁剖開山壤,竹笪引泉,梯田層疊如翠階。但金興正目光死死咬住“每丁授田三十畝”那一行硃批,指尖顫抖如風中枯葉。
而真正的硬仗在百濟。扶餘豐據守周留城,囤糧十萬石,倚仗熊津江天塹,固若金湯。
梅雨泛濫,江潮洶湧之際,孟玉良突率樓船強攻水門。“落閘!”城頭守將獰笑大喝,卻聽嘎然一響,千斤閘竟卡在半空!閘槽早被蒲蘇訓出的幾十名船匠間者以特製魚膠混黏土封死。
亂中,八十陷陣營卒飛攀城垣。他們所負並非雲梯,而是三尺竹筒。竹筒卡進垛口,旋開鐵蓮花噴湧石灰粉。守軍捂目慘嚎之間,黎軍已翻牆而入,手中陌刀專斬脛骨。
此乃孟玉良依嶺南捕象術所悟“斷腿陣”。
城破那刻,扶餘豐於糧倉引火**。
孟玉良披水衝入火場,轉身喝令:“開西城門,許百姓取糧!”
秋收時分,熊津江兩岸稻浪翻金。新式筒車提水灌溉,水輪咿呀聲裡,雙語《勸農令》悠揚傳誦。孟玉良巡至金城郊外,見老農跪拜新立之水碑,碑上刻分水之度,公平嚴謹。
她下馬扶起老人,卻有孩童奔來,捧上一罐菹醬:“阿孃做的,謝將軍教我們種豆。”
歸途路過百濟舊宮,斷壁殘垣間,三色堇開得寂靜。
她勒馬解下佩刀懸於殘柱之上:“此刀名止戈。待他日半島路不拾遺,我再來取。”
海風掠過刀柄紅纓,拂動她葛衣下擺。衣襟內袋中,洛陽新印的邸報墨香猶存。頭版赫然是錢敏硃批:“新羅置梁學博士,百濟設市舶司”。
濤聲陣陣裡,幾個百濟貴族遠遠揖禮。
七月颶風季,膠州灣四百艘新造車船密匝匝泊在錨地,隨浪起伏。孟玉良踩著濕滑的船板前行,腰間鯊皮鞘裡的指揮刀隨著步伐一下下輕叩甲板,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浪頭重重拍在船首猙獰的鐵鷂首像上,濺起的鹹澀水霧彌漫開來,打濕了她手中那捲《東海針路圖》。這圖是呂盈商隊耗費三年心血測繪而成,上麵朱筆勾出的暗流漩渦密如蛛網,每一道紅圈都是拿命換來的航道。
“倭人戰船多在此處聚泊。”她指甲精準地點向壹岐島旁一個醒目的紅圈。
身後,徐州刺史元登已利落地在艙內擺開沙盤,而青州都督百裡融則沉默地將代表倭軍的小旗插滿對馬海峽,那三百艘舳艫相連的聲勢,光是旗子就顯出一股壓人之氣。
旗旁小注寫著“船首皆包生牛皮,防火箭”。
“破那層牛皮,倒也不難。”孟玉良從袖中抖出個不起眼的黑陶罐。罐口開啟,一股怪異氣味散出,裡麵青黑色粘液微微晃動,正是呂盈從琉球重金弄來的猛火油。“摻入硫磺粉細細研磨,”她語氣平淡,“便可燒穿銅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