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一夢還 暗裡回眸深屬意
暗裡回眸深屬意
三日後寅時,對馬海峽大霧彌天,海麵昏蒙一片。
黎軍五十艘車船如幽靈般隱在濃霧中,舷側十六對輪槳悄然劃動,幾乎無聲。孟玉良立在旗艦望樓,耳緊貼銅製聽水筒,倭軍戰船劃槳那特有的“吱嘎”異響,正隨著潮水聲陣陣傳來。
“放!”她手中令旗猛地劈落。
百架改良床弩同時激發,箭鏃裹著浸透油布的弩箭破空而去,直撲倭船。
倭將加田麻呂見狀大笑:“漢人技窮矣!此等小火,豈能破我牛皮!”
話音未落,第二輪弩箭尖嘯而至,精準地紮進前批箭桿。箭尾機關“哢噠”彈開,內藏的猛火油如濃稠的黑血般噴濺四溢。
不待倭人反應,第三輪火箭已接踵而來,觸油即燃,倭船霎時騰起駭人的青白色火焰。
火海中忽有巨艦破浪衝出。倭軍旗艦“大和丸”竟通體包著濕泥,硬生生扛住了火燒,直衝黎軍指揮船而來。孟玉良冷笑揮旗,十艘車船如蛟龍擺尾,輪槳飛轉,靈巧地繞到笨重敵艦側後。
船頭特製的鐵錐“轟”地一聲撞進“大和丸”榫卯接縫處,這是穗心新改良的破船錐,專攻倭人慣用的吉野杉木榫頭。
倭艦將沉時,加田麻呂親率死士跳幫奪船。
浪濤顛簸中,孟玉良的指揮刀與倭刀狠狠撞出刺耳火星。混戰中忽有倭人擲出飛鐮,刀鏈毒蛇般纏住她左臂。百裡融在鄰船看得真切,三石弩瞬間激射,鐵矢呼嘯著穿透那倭人喉骨。孟玉良趁勢反手削斷鎖鏈,刀鋒就勢下劈,狠狠砍入加田麻呂肩胛。
血霧噴濺間,元登的運兵船隊已趁亂成功抵達博多灣。
倭王使者登船求和,孟玉良俯身驗看新到的稻種。她隨手抓一把占城稻,金黃的穀粒撒在倭使麵前:“此稻,歲可三熟。”又指船艙裡整齊堆放的曲轅犁:“比汝等骨耜,省力七成。”
倭使死死盯著稻粒上那晶瑩剔透的胚芽,終是緩緩俯身,將腰間佩刀高高捧過頭頂。
九月,信風鼓蕩,黎軍艦隊劈波斬浪,踏上歸程。船隊行經琉球海域時,正遇上呂盈那支龐大的商船隊,船艙裡滿載著琉球硫磺,壓得船身吃水頗深。
風掠過孟玉良的甲冑,戰袍下擺獵獵作響。她立於艦首,遠眺片刻,忽下令:“轉舵,去婆羅洲。”
巨港王城之下,土王得報,驚覺黎軍戰船列陣,黑壓壓一片,桅杆如林,帆影蔽日。
他急急揮手下令,城門轟然洞開,數十頭披掛戰甲的巨象在馭手驅策下,踏著沉重步伐湧出,大地為之震顫。
然而,未等象兵衝至陣前,黎軍船上的霹靂砲已然發動。丟擲的並非巨石火彈,而是一個個不起眼的陶罐。陶罐砸落在象群前方或身側,應聲而碎,霎時間,一股濃烈刺鼻的辛辣煙氣彌漫開來,海風竟一時吹之不散。
象群登時大亂,這些巨獸被異味刺激,發出驚恐長鳴,不顧背上馭手的呼喝鞭笞,猛地調轉方向,瘋狂地衝向自家王城,瞬間將脆弱的木柵欄衝撞得七零八落。
塵埃未定,黎軍兵威已籠罩王城。
孟玉良踏進王宮時,腳步沉穩,戰靴沾著些許血漬與塵土。
卻見呂盈已安然坐在殿內,正與麵色灰敗的土王言語。案幾之上,攤開著一紙契約。
樟腦換鐵器,玳瑁換稻種。呂盈執硃砂筆,筆尖流暢地劃過特製的檳榔紙。
土王握印的手抑製不住地顫抖,金粉自印鑒上簌簌而落,正落在孟玉良沾著征戰痕跡的靴麵上,點點金芒,映著些許暗紅。
凱旋返京那日,女帝親臨港口,登上了孟玉良的樓船。甲板之上,孟玉良單膝呈上此行收取的諸國降表,卷軸沉甸。忽覺掌心一涼,她垂眸,見女帝正將她那柄伴隨多年的指揮刀輕輕按回鞘中。
“此刀飲過多國海水,該換個顯赫名號。”女帝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浪濤拍擊船身,聲響宏大。一方新鑄的、沉甸甸的金印落入孟玉良攤開的掌心。“伏波將軍印”四字赫然其上,在海天之間熠熠生輝。
夕陽熔金,將海麵染得一片輝煌。
孟玉良獨坐船首,解開發髻,任憑海風梳過她染了風霜的鬢發,一道新添的箭疤隱約可見。艙內傳來水兵們歡慶的喧嘩,有人敲打著銅盆,粗著嗓子高唱《破陣樂》,雖不精緻,卻豪氣乾雲。她從懷中取出一方琉球織娘所贈的芭蕉布,紋理粗韌,卻細密妥帖,墊於膝上,就著西天最後一道暮光,研墨提筆,於紙捲上緩緩寫起海防條陳。
月出東海,清輝遍灑萬頃波濤,樓船如巨犁,無聲地犁開這月華如練的銀海。
紙上墨字,在皎潔月光映照下,隱隱生輝,蜿蜒起伏,恰似暗夜中披鱗戴甲的蛟龍,正蓄勢遊向那更深更遠的滄溟。
而與此同時,踏進紫宸殿時的呂盈,正帶進一股鹹腥的海風。
孔雀翎織就的披風下擺華麗非常,在絨毯上洇出深色痕跡。
她讓身後的侍從開啟肩頭半人高的油布囊,依次露出暹羅象牙、婆羅洲的樟腦,而最讓黎夢還滿意的,是占城稻種、蘇門答臘的胡椒粒,金燦燦鋪了半殿。
呂盈展開卷海圖,羊皮上硃砂勾出密如蛛網的航線,自泉州港直貫滿剌加海峽。“這是三佛齊王室的私庫鑰匙。”她將銅鑰拍在圖上,“還得謝謝伏波將軍的霸道呢。”
暮色染透窗欞時,呂盈已經和黎夢還依偎同座,她解開腰間蹀躞帶,帶扣暗格倒出了十二國錢幣,日本寬永通寶壓著琉球龜甲錢,呂宋銀比索疊在暹羅金葉上。
她語氣柔軟叫羲和的小名,“我都洗乾淨了,給阿曜當新玩具。”
黎夢還輕笑:“這樣溫和的模樣,也不知暹羅使臣上訪強買龍腦香的女羅刹是哪位?”
“那是他們拿黴米充貢!”呂盈抖開賬本,那股頤指氣使的嬌蠻樣子落在黎夢還眼中,隻有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我可是按市價三倍付錢,雖然……用占城稻種抵的。”
她忽地湊近禦案,海的氣息拂過女帝鬢邊金鳳:“給臣造艘能橫渡大洋的船嗎?香料價能再壓五成。求求你了,求求你了,阿黎,求求你了……”
殿外雨打芭蕉聲漸密,黎夢還摩挲著呂盈掉在榻上的翡翠耳璫,垂眸微笑道:“聽說六七島上有個叫信次郎的,劍劈浪濤不沾衣?”
呂盈正剝著紅毛丹,汁水染得指尖豔紅。“劍術尚可,”她漫應著,果肉拋進嘴裡,“比不得洛陽春雨纏人。”
簷下雨線忽密,她望著水霧裡的宮牆,像望見琉球島外無垠的碧濤。
更鼓聲中,女帝硃批劃過船樣圖。艨艟巨艦的龍骨長三十丈,帆索交織如蛛網。
“繁縷說需五年。”筆鋒在“五年”二字上重重一頓。
呂盈笑著抽出張檳榔契:“爪哇土王預付了三千斤丁香的定金,夠養半個船廠。”
呂盈告退時,孔雀翎掃過殿門銅環。黎夢還忽道:“你的鳶線該收了。”
呂盈隻是回眸一笑,雨幕深處,她緋紅身影漸融進夜色。
她隨意留下的翡翠耳璫映著燭火,幽幽泛著深海般的光。
女帝垂眸,見案頭海圖被風掀起一角,鞘上用螺鈿嵌著句倭詩,譯作漢話是。
蓬舟棲霞終非泊,明月照海各西東。
次日午後,紫宸殿後苑的葡萄架下,四歲的黎羲和正踮腳夠藤蔓間新結的青果。
呂盈斜倚石凳上,孔雀藍的紗羅披帛垂落在地,腕間七寶鐲隨剝荔枝的動作叮當作響。
“小乖乖看這個。”她忽從荷包抖出枚螺鈿海貝,貝口一吹便嗚嗚作響。黎羲和立刻丟了果子撲來,肉乎小手剛抓住貝殼,卻被呂盈反手扣住:“要聽故事才給。”
她丹蔻指尖點著貝殼紋路,“這是暹羅公主逃婚時……”
話音未落,淳於堅的玄色靴尖已踏進藤影裡。男人肩頭還沾著校場帶回的塵沙,鷹隼般的目光掃過呂盈敞開的交領:“禦苑風大,東都夫人仔細著涼。”
呂盈渾不在意,變戲法似的又摸出串金鈴腳鏈。
赤金細鏈綴著十二顆鏤空鈴球,內藏香料,一動便散出希臘活潑的滋味。“哥哥,你可真是越來越和我生分了。送點禮物給小侄女怎麼了?這可是爪哇女子的定情物。”她笑吟吟係上黎羲和足踝,“跑起來像踩著雲雀,多可愛呀。”
“叮鈴”聲剛響三下,淳於堅已俯身解鏈:“孩子骨頭軟,戴不得重物。”
金鏈落進他掌心時,羲和嘴一癟,淚珠在眼眶裡打轉。
恰在此時,白玉階下轉出個青衫小身影。八歲的李佑捧著卷《水經注》,腰間玉帶扣緊束著,行走間袍角紋絲不動。他身後跟著兩名尚儀女官,臂彎搭著件杏子紅鬥篷。
李佑行禮如尺量,雙手奉上鬥篷。淳於堅順勢把女兒裹成個紅團子,黎羲和卻扭身去抓李佑的書卷。孩子指甲在泛黃紙頁劃出淺痕,李佑垂睫靜立,隻悄悄將書卷挪遠半寸。
呂盈忽嗤笑:“小木頭人兒!”
腕間銀鈴一振,變出個彩綢縫的南洋果蝠。那蝠翼以細竹為骨,手指一勾便撲簌簌飛起,正落在李佑方巾上。少年僵著脖子不敢動,羲和破涕為笑,跺腳去夠晃悠的蝠翼。
淳於堅眼底終於透出暖色:“佑兒陪羲和習字去。”李佑如蒙大赦,忙躬身展袖:“殿下請往臨波亭。”黎羲和卻攥住呂盈衣帶不撒手,眼巴巴望著她腰間晃蕩的螺鈿貝。
僵持間,呂盈解下整條蹀躞帶。犀皮帶上懸著爪哇蛇骨笛、琉球星盤、暹羅銀檳榔盒,叮叮當當堆進黎羲和懷裡。“都歸你!”
她趁孩子發愣,抽身便走,孔雀藍披帛拂過李佑袍角,少年下意識後退半步。
“盈姐姐彆走!”聽著女兒稚嫩的混亂的稱呼,淳於堅額角青筋跳得更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