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一夢還 葉先花發始年豐
葉先花發始年豐
而此時宮城之外,為迎萬壽節的洛陽城,早已喧動如沸。
則天門隆隆洞開。波斯商隊的駝鈴撞碎晨霧,胡椒囊沉甸甸壓彎駝背,驚起護城河畔白鷺千隻。新鑿的漕渠中,神都號樓船巨帆初升,帆索絞動聲與纖夫號子交織,將滿天霞光扯作碎金萬點。
朱雀大街兩側,尚坊局紮起的十丈燈輪巍然矗立。檀木輪骨嵌著琉球貢的玻璃鏡,鏡麵轉掠晨光,灼得巡街金吾衛紛紛眯眼。西市口織雲坊前,百架新式織機轟鳴不絕,素紗如銀河傾瀉而下,轉眼染作茜紅、素馨黃、孔雀藍,恰是呂盈商隊自爪哇載回的新色。
日頭漸高,胡商力在酒肆前耍起幻戲。空銅盆裡注滿清水,他揚手撒入嶺南的石灰粉,盆中霎時白霧蒸騰,霧中凝出一尊冰雕般的洛神像,引得孩童爭相投擲銅錢。
午陽最烈時鐘樓齊鳴新聲。太學生改製的銅鐘以水輪驅動,鐘錘落處,琉璃燈輪應聲飛轉。七彩光斑掃過佛寺經幡、道觀銅鶴,最終定格於太學門前的活字盤上。梨木字塊翻飛重組,拚出“日月同輝”四字,頃刻觀者如潮,歡聲鼎沸。
申時初,宮城獻俘禮啟。祖秀押著倭王族步過朱雀橋,戰靴鐵釘刮擦橋麵白石,聲如碎玉。忽有爛菜葉自人叢飛出,南市菜婦所擲出的葉幫粘在倭人袍上,洇開一團汙綠。
“莫汙了將軍凱旋路。”一道清泠女聲自彩樓飄落。
錢敏斜倚闌乾,指尖新刊邸報嘩啦作響,頭條“東瀛歸化”墨跡未乾。
菜婦縮頸遁走時,倭俘中一少年忽仰頭,操生硬漢話問:“洛陽牡丹,比難波津櫻花美否?”滿街鬨笑如浪湧起。祖秀玄甲紅纓掃過少年額發,聲沉如鐘:“改日你親去看。”
暮色初染,千坊萬廂次第燃燈。波斯琉璃燈映著蜀錦燈罩,光暈浸透垂柳,護城河頓作流虹蜿蜒。水門處飄來呂盈商船,甲板堆滿暹羅焰火。
船過津橋時,偶有火星濺落,點燃胡商皮帽,焦糊氣混著胡椒辛香彌散開來。金吾衛提沙桶奔來,卻見百姓笑嚷著踏滅火星,共演這慶典一隅。
萬家燈火蜿蜒如龍,直向宮闕深處遊去。滿城光海中,唯有一點墨色疾行,那是邸報司快馬,鞍囊中塞著新印的《萬壽增刊》。馬上人揮鞭指天,夜幕正綻開呂盈點燃焰火。
在九曲迴廊間,宮娥已經捧鎏金盤迤邐而行。
首道“四海昇平羹”傾入越窯秘色瓷時,南海石斑魚肚、渤海瑤柱、東瀛昆布在濃湯裡浮沉如星圖。元登親捧鎏銅冰鑒上台。三尺見方的冰匣鑿成鯤鵬狀,鵬腹臥著整條帶鱗冰鰣,魚鰓猶張。廚娘以滾油澆透魚身,金鱗立起如甲冑。淳於堅割下魚腹奉與女帝,膏脂遇銀箸即化,鮮氣直衝冕旒珠簾。
百裡融的獻禮很是喧騰。四名力士扛著齒輪轉動的鐵炙爐,爐內是塞滿鬆露的肥鵝,腔內又釀雲腿鴿子。羲和踮腳欲抓流油的鴿腿,被李佑用銀叉截住:“殿下食此易生痰。”
鐘離釋則捧來荊楚時鮮,竹簍裡新摘菱角還沾著晨露,剝開雪肉盛在磁石盤上,盤底機括轉動,菱角如活物般遊走避讓銀叉,逗得小公主咯咯直笑。
宴酣時,十二張螺鈿食案忽沉入池中。水麵浮起荷葉狀玉碟,載著穆順獻的雪山珍饈:石臼舂打的糌粑糕,插著犛牛奶凍成的冰塔,炭烤鬆茸片覆以金耳蜜膏,盛在整塊冰雕的雪蓮座裡。
子夜焰火映天,呂盈拍開酒壇封泥。婆羅洲椰酒混著高昌葡萄酒,傾入琉璃海碗中。酒液在碗壁旋出漩渦,忽有活蝦自漩渦躍出,原是琉球進貢的醉蝦,在酒裡浸足三個時辰。
宴罷撤席時,池麵飄滿彩繪食船。船中百果蜜餞好似隨波逐流,羲和伏在闌乾抓著玩,驚起鴛鴦雙雙。
更漏滴儘,尚食局呈上壓席玉露。盞中銀針茶芽直立如槍,細看竟是麵塑的微縮陌刀。
女帝舉盞邀月,煙花又起,焰色映著九重宮闕,恍如不夜天。
子時焰火將儘,太液池畔琉璃亭內酒氣氤氳,穆順已經和淳於法離席。
沒了長輩桎梏,穆順行事便無拘束。他解了皮襖,珠帶鬆鬆垮在腰間,正拿經筒敲著淳於堅玄甲護腕,“大將軍這身鐵殼,夜裡可硌著陛下?”
黎夢還剛起身欲更衣,穆順忽如雪豹般滾至她腳邊,彩線發辮纏上她的翟衣。
“臣頭暈得緊……”他仰麵倒在波斯毯上,綠鬆石耳墜刮過淳於堅的劍鞘,“陛下瞧瞧,這琉璃頂在轉呢!”呂盈的孔雀翎披風掃過酒案,嗤笑著擲來顆青棗:“雪豹醉成貍奴了。”
女帝抽衣欲行,穆順也攥著一旁的流蘇借力起身,他的醉眼掃過席間。
百裡融打著哈欠,元登垂眸擦劍,鐘離釋的玉帶鉤鬆了一半,露出素白中衣。
“怪哉!”穆順忽然擊掌,轉經筒直指淳於堅鼻尖,“聽說百裡將軍大喜,要娶美婦。那這二位怎還守著清白身?”他人撞得叮當亂響,但方向卻分得清,眨眼又捱到女帝身側,“拓跋明醫師那樣的妙人,陛下說丟就丟了,莫非是大將軍沒有雅量容人麼?”
“哐當!”淳於堅的陌刀鞘砸裂螺鈿案。酒盞傾倒,葡萄釀潑地,漫出紫痕如血。
穆順壓製多年的狡童心性終於顯露出來:“依臣說,從古至今哪位皇帝沒有三宮六院。該封那位才貌雙全、仙姿玉質的拓跋明當貴君纔是!”他指尖倏地點向鐘離釋,“那這位淑君之位跑不了,”又戳向元登,“德君最是賢良!”
最後穆順醉眼乜斜,竟把珠帶甩上禦座:“臣做個昭儀便知足!”那珍珠還反彈起來,砸中淳於堅護心鏡,悶響如擂鼓。
呂盈已經笑得亂顫,幾乎翻倒過去了
。
“豎子!”淳於堅暴喝起身,玄甲撞翻冰鑒,他額角青筋暴起,玄甲護腕哢地扣住了穆順咽喉。那人竟笑著仰頸,喉骨在鐵掌下咯咯輕響:“殺了我,貴君之位也不出來呀。”
黎夢還醉得目眩,還是得抱住淳於堅的胳膊,“你這毛頭小子置什麼氣啊。”她眉一挑,瞪著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子,“再渾說,你下半輩子都數犛牛去吧!”
淳於堅喘著粗氣鬆手,穆順伏地劇咳,咳著咳著竟大笑出了眼淚。
而百裡融拽起鐘離釋:“我扶你去醒酒!”元登則跟在他們身後幾乎撞翻燈架逃出門。
第二日清晨,演武場的青磚地還凝著露水,穆順的墨青皮襖已甩在兵器架上。
他裸著上身拆招,珠帶纏在腕間當軟鞭使。
淳於堅玄甲未著,中衣汗濕貼在背上,拳風掃過穆順耳畔時颳得綠鬆石耳墜亂晃。
“伯父手軟了?”穆順突然矮身,狠抽對方膝窩。
淳於堅踉蹌半步,但拳勢更猛,右勾拳砸中他左顴骨。
皮肉撞在骨頭上發出悶響,穆順舔著嘴角血沫笑:“打得好!再偏半寸就破相了也!世人皆雲大將軍善妒,果然……”
黎夢還踏進月洞門時,正見穆順反撲。年輕軀體纏住淳於堅腰背,腿鎖喉的殺招被鐵掌卡住腳踝。呂盈坐在廊柱上晃腿,瓜子殼劈啪砸在青磚地:“左臉!揍他左臉!”
“呂卿。”女帝聲不高,呂盈卻噌地溜下欄杆,孔雀藍披帛掃過兵器架:“陛下快看!小穆將軍這身段,可賞心悅目得很呢。”
借著淳於堅被黎夢還進來之事分神的時機,穆順趁機掙脫鉗製。
血珠從腫起的顴骨滾落鎖骨,他仍然有閒心如毒蛇吐信一樣嘶嘶說“伯父可彆隻看順兒打得好,”他喘笑著抹血,指尖劃出血痕,“更該看到順兒生的好,年輕!美貌!”
淳於堅眼底赤紅,黎夢還忽插進兩人之間,素手按住他青筋暴突的拳頭。
“去瞧瞧你母親,不是說相處的日子短麼?”穆順還要張口,女帝睨他一眼:“怎麼?還要朕親自押送?”
“你也看夠熱鬨?”見穆昭撇嘴走遠,黎夢還繼續揚聲道。
芭蕉叢後探出孔雀藍衣角,呂盈笑嘻嘻轉出:“臣去接李秀將軍……”話音未落女帝擲來半塊令符:“帶她去看看工坊。”
紫宸殿後苑,黎夢還按著淳於堅坐在石凳。男人拳麵擦破的皮肉翻卷,像是吐蕃人塗臉用的赭石粉。
黎夢還邊拆開一卷紗布蘸高度烈酒,邊無奈道,“他故意激你,和他計較什麼呢?”
醇液刺痛傷口,淳於堅猛地抽手,黎夢還硬攥回他手腕,舌尖輕輕地舔過傷口。濕熱的觸感讓淳於堅脊背僵直,喉結在晨光裡滾動。
黎夢還嗤笑,“你也這點出息,和十八歲小夥子有什麼兩樣?”
淳於堅撇了撇嘴,但怒火平息了些,隻是緊緊反扣她五指,用粗糲掌心磨著柔夷。
黎夢還另一手的指尖緩緩劃過淳於堅鎖骨,那裡有道深凹的舊疤。
“他像你年輕時,”她忽然說,“渾得像匹沒籠頭的野馬。”
她的掌心貼上他心口,感受著他薄衫下心跳又急又重。
“野馬?”淳於堅冷笑,“分明是條毒蛇!”
黎夢還不語,笑著靠近,唇忽然貼上他心口箭疤。
溫軟觸感激得男人渾身震顫時,她齒尖輕輕一磕:“那我還就愛馴野馬。”
不知不覺,更漏滴到巳時,渾鬨了許久,女帝終於懶起束發,而淳於堅仍像永不知道饜足的凶獸,將她環在妝台前,下頜抵著她雲鬢低語:“晚上……”
鏡中男人眸色昏暗,她卻笑推他出門:“那要看你表現。”
他們此地鶼鰈情深,就算是呂盈穆順這搗亂的二人,也有熱烈生機。
但昨夜元登和鐘離釋躲起來醒酒的西偏殿內,冰鑒已然化儘了,隻餘隔夜酒氣的殘痕。
廊下傳來宮娥掃灑聲。元登猛起身,他抓起佩刀疾走,卻在月洞門撞見鐘離釋。
這俊美無匹的人玉帶扣得齊整,正仰頭看簷角鐵馬,晨光鍍亮他緊繃的下頜線。
“鐘離經略早。”“元刺史。”
兩人同時側身,綠柳掩映下的青石板路忽顯得格外窄。
為了化解不能言說的尷尬,元登這個不愛說話的人都隻能找些話題:“經略荊江大堤的奏報,陛下批紅了麼?”
鐘離釋笑容未深入眼底,隻是無力地動了動麵上肌肉,“不比刺史的鹽田新法,倒是推行更快。”玉帶扣了又響,金玉相擊聲在晨霧裡格外清冷。
“那不如早些歸去休息吧。”
鐘離釋點了點頭,折斷柳枝擲入水中,細枝隨波逐流,撞碎了自己落在水麵的影子
九曲橋儘頭,兩襲官袍分道而行,露水在青石板上踩出深淺不一的濕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