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江山一夢還 回首西園芳宴杳
回首西園芳宴杳
三個月前,寧州都督府。
竹樓浸在破曉前的濃霧裡,濕氣沉甸甸地壓著青瓦。李秀解下腰間佩刀,擱在粗糙的茶案上,“咚”一聲悶響,震得粗陶碗裡深褐的苦丁茶蕩開一圈漣漪,晃了幾晃才勉強穩住。
她兄長李雄盤腿坐在對麵蒲團上,指節重重叩著攤在案上的那份軍報,牛皮紙卷發出沉悶的迴音。“女子掌鎮南軍?”他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碴,“朝廷不過拿你當個幌子,招撫夷人的幌子罷了。”
竹簾外,馬幫的銅鈴由遠及近,叮叮當當敲碎了清晨的寂靜。馱著沉重生鐵的騾子,輪廓模糊地穿過乳白色的霧牆。蹄鐵踏在濕漉漉的石板道上,偶爾蹭到凸起的石棱,刮出一兩點轉瞬即逝的橘紅火星,又迅速被霧氣吞沒。
李秀沒看兄長,垂眼摩挲著刀柄上纏繞的犀牛皮。
那皮子黑亮堅韌,是去年她單槍匹馬闖過瘴氣彌漫的怒江峽穀,與百夷酋長歃血為盟後,對方親手奉上的誓禮。指腹下是熟悉的粗糲感。“烏蠻三十七部歸心,”她開口,聲音平得像瀾滄江枯水期的淺灘,“憑的是我手中這杆槍。”
竹簾猛地被掀起,帶著一股涼風。
父親李恢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晨光勾勒出他鬢角刺眼的白霜。他蒼老的手掌沉沉壓在那份軍報上,彷彿要摁住裡麵翻騰的乾坤,目光卻緊緊鎖在李秀身上。
“你夫婿……新喪才半年……”
話語未儘,尾音沉入喉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滯澀。
簷下竹竿上晾曬的苞穀棒子被這陣風刮落幾支,“啪啪”幾聲悶響,金燦燦的玉米粒滾了一地,鋪在濕冷的石階前。
李秀輕輕吐出一口氣,沒接父親的話,起身緩緩走出竹樓。她蹲下身,在沾著露水的石階前,一根一根拾起那些飽滿的苞穀棒。指腹撚開一粒硬實的金黃籽粒,飽滿,微涼。
“阿爹,”她看著掌心那粒種子,聲音低緩,“滇南的苞穀,一年能熟三季。物候如此,輪回不息。”
她擡起頭,烏黑的長發如瀑,傾瀉在緊束的靛藍箭袖上,襯得側臉線條愈發清晰。“兒守寡是守本分,守城,亦是守本分。”
當夜,都督府庫房。桐油燈芯“劈啪”爆開一朵燈花,昏黃的光暈在堆積的賬冊上跳躍。李雄將算盤重重一摜,木珠嘩啦亂響。“鹽鐵稅!整整短了三成!”他指著賬冊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發抖,目光如炬釘在李秀臉上,“你拿官鹽去貼補那些夷人了?”
光影在李秀臉上明暗交錯。她神色不動,提筆蘸了鮮紅的硃砂,在攤開的賬冊新墨處沉穩地畫了一個圈。
墨跡未乾,鮮紅砂色蹭上她靛青的袖口,洇開刺目暗痕,像凝固的血。“以鹽易馬,”她聲音不高,卻穿透了算盤的餘響,“七百匹上好的烏蠻戰駒。折抵賦稅,尚有盈餘。”
臘月的風,帶著哀牢山的雪腥味,卷過邊陲。南詔兵趁著夜色如狼群般撲襲鹽井,火光衝天而起,燒紅了半邊天,半條驛道在烈焰中劈啪作響,化為焦炭。
李秀率輕騎如離弦之箭截殺。刀光劍影裡,一支冷箭擦著她左耳呼嘯而過,勁風颳得耳廓生疼。佩戴多年的銀耳環應聲碎裂,細小銀屑濺落在冰冷的鐵甲片上,瞬間失了光澤。
但李秀看也未看,反手“嗤啦”一聲,從具倒伏的南詔兵屍體旁扯下半幅殘破的錦緞軍旗。那鮮豔的錦緞上,“南詔”兩個張牙舞爪的大字,被她用力按在左耳上方滲血的傷口處。很快,那兩個字便被更濃重的、溫熱的血汙徹底浸透、覆蓋、模糊不清。
開春,河柳剛抽出鵝黃嫩芽,洛陽的敕使便到了寧州。
黃麻紙的詔書在都督府正堂徐徐展開,足有三丈長,沉甸甸的。
女帝殷紅的硃批在粗糙的紙麵上灼灼耀目,如初升的烈日:“著寧州都督李秀入覲。”
府中最巧手的匠人連夜趕工。爐火映紅了他溝壑縱橫的臉,錘聲叮當不絕於耳。他打製出銀甲,甲片薄而韌,每一片都精心鏤空,刻成滇南山間最尋常也最堅韌的山茶花紋樣。
啟程那日,天剛矇矇亮。
李雄牽來了她那匹慣常騎乘的紅鬃烈馬,但馬背上那副慣用的硬木高鞍,已被換成了厚實的軟毛氈鞍韉。“還跳得上去嗎?”李雄的聲音依舊硬邦邦的,目光卻在她身上逡巡。
李秀沒說話,嘴角極淡地向上牽了一下。她一手抓住馬鬃,足尖在踏鐙上一點,身姿依舊利落如昔。人借馬力,輕鬆翻上馬背,動作乾淨得如同她無數次縱馬巡邊。
坐穩的瞬間,馬蹄輕快地踏碎了溪邊一層薄薄的晨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晨光熹微中,竹樓靜默。父親李恢的身影倚在掛滿火紅乾椒的木架旁,手中那本翻舊的《蠻書》被晨風掀開了幾頁,嘩啦作響,像一聲悠長的歎息。
而在朱雀大街的人潮喧囂如沸,李秀端坐馬上,一身山茶紋的銀甲,在四月洛陽鋪天蓋地的牡丹花影裡,折射出冷冽而奇異的光芒,與周遭的穠麗繁華格格不入。
入宮陛見,紫宸殿的丹墀更是漫長而肅穆。
女帝身著玄黑深衣,長裳曳地,自那至高處緩緩步下。翟鳥金繡的華美紋樣隨著她的步履流淌,拂過丹墀冰冷的石麵,也輕輕拂過李秀跪拜時低垂的肩甲。
那甲片上,彷彿還凝結著昨夜趕路時沾染的、來自滇南高山的清寒露珠。
“滇南的霜氣,”女帝停下腳步,指尖帶著暖意,輕輕點在那片沾著寒露的銀甲上,“倒是比這滿洛陽的花香,更醒人神誌。”
僅僅隻需一年光景,這自洛陽吹拂而去的浩蕩春風,便足以讓那曾凝結寒霜的南疆大地,煥發出恒久如春的蓬勃韶華。
霜降才過,怒江峽穀裡晨霧濃得化不開,像一匹巨大的銀練,死死纏在灰黑的山腰之間。李秀策馬行過新修的索橋,馬蹄鐵敲在冰冷的鐵索上,發出單調的脆響。鐵索上夜凝的冰碴子簌簌震落,掉進腳下洶湧的江水裡,頃刻便不見了蹤影。
對岸的景象豁然開朗。層疊的梯田披著秋色,一如覆山的金甲,在稀薄的晨光裡閃著微光。占城稻混種了耐寒的青稞,穗子沉甸甸的,幾乎要垂到江麵去,這是神都依著陡峭山勢精心設計的雲階田。
“稻子都熟了三季了!”洪亮聲音穿透薄霧。烏蠻老嫗蒙阿莎正站在田埂上,手裡竹梭翻飛,織著蜀錦局新傳過來的壯錦花樣,緯線裡分明摻著吐蕃傳來的、軟韌的犛牛絨,看著就暖和。李秀翻身下馬,順手捧起一束稻穗,金黃穗芒刺著掌心,帶來紮實的喜悅。
她目光一瞥,田溝裡趴著個穿梁塾青色學童服的烏蠻孩子,正捏著炭筆,在全神貫注地演算石板上《九章算術》裡的田畝題。
鹽井鎮終年裹在鹹濕的白霧裡。百十架改良過的蜈蚣梯緊咬著峭壁,背鹽的工人們腳踏包銅的竹屐,肩扛沉重的雙耳鹽桶,在濕滑的梯道上穩步下行。
自去年女帝遣將作大匠來此設計了之字形鹽架後,墜崖的慘事果然少了十之七八。
茶馬市開市的鼓聲咚咚響起時,吐蕃的馬隊正好踏碎溪邊的薄冰,疾馳而來。首領紮西恭敬地捧出整張花紋斑斕的雪豹皮,呂盈商隊的管事卻隻是搖頭:“如今時興穿棉了。”
說著擡手掀開騾車上苦著的油布,底下雪白的白疊子絮堆疊著,柔軟得如同雲朵。
年關底下,大雪封了山。
都督府新設的暖房裡卻是蒸汽氤氳,暖意融融。由舊磚窯改造的暖室裡頭,反季的菜蔬長得正好,翠綠欲滴。苗床底下埋著燒鹽剩下的鹵水管,借著餘溫滋養著這片綠意。
李秀摘下一根頂花帶刺的脆黃瓜,遞給父親李恢。老將軍接過來,“哢嚓”一口咬得咯吱響,汁水淋漓,不由讚道:“比當年進貢的瓜更清甜!”
暖房外頭,忽地傳來梁塾先生氣急敗壞的怒斥聲。細聽之下,原是那幾個烏蠻學童又翹了學塾的課,偷偷跑去江邊冰釣去了。
元日大朝會,李秀的銀甲覆滿霜塵,再次入紫宸殿呈貢時,女帝下階親迎。
滇南輿圖鋪展在地上,圖裡硃砂標著新開鹽井十八眼,黛青繪出梯田萬頃。“鹽井歲出三十萬斤,抵了寧州三成賦稅。”李秀指甲點向茶山標記,“茶種被南詔送回來了。”
除了大刀闊斧地改善民生,李秀也有一腔柔軟心腸。
這年大學,寧州壩子的晨霧裡不似往昔隻有冰雪滋味,反而浮動著絲絲縷縷的甜。
忙了一整年,和尋常百姓一起開始過貓冬日子的她正蹲在暖房前,指尖撥開腐葉土,露出新發的玫瑰嫩芽,這是烏蠻獵戶從哀牢山深處尋來的野薔薇,與洛陽禦苑的女帝親賞的月季嫁接而成。芽尖沁著血珠似的紅,她的心腹副手蒙細羅也得了閒,正在用竹筒接住滴落的汁液,聽說能染出比吐蕃硃砂更豔的布料。
三月後,首批滇玫瑰在都督府衙門前怒放。重瓣疊如宮裝舞袖,色作罕見的金赤交輝。錢敏派來的邸報畫師連續畫壞了三支筆,才勉強描出花影三分神韻。
李秀剪下二十枝裝箱,以鹵水凍成的冰粒墊襯,快馬發往洛陽。
紫宸殿的青銅冰鑒裡,滇玫瑰遇暖即綻。黎夢還身著常服時愛拾起一朵簪在鬢邊旁,丹色映著她的簡素衣著,竟似朝陽出雲。
錢敏對此花更是愛之慾狂,當即揮毫寫下《滇葩賦》。活字坊連夜排版,墨香未乾就被各州驛馬搶空,末句“一朵傾城”的“城”字印斜了,倒像要破紙飛去。
洛陽紙貴的典故,倒又顯世了。
這片土地上,有無數心靈手巧的妙人,之後經過她們的料理,玫瑰在洛陽的妝造市場一路,高唱凱歌,還暢銷九州,一路賣到天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