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鐘_意思 013
停戰的訊息傳來時是三月的一個黃昏,阿寶正靠在營帳裡啃一塊乾饅頭。
“停戰了!能回家了!”有人一邊高喊著,像瘋了一樣抱在一起。
有人憤怒地摔摔打打:“什麼狗屁協議!去他媽的!都快打贏了讓撤退!”
多數人隻是沉默,因為連日的鏖戰精疲力儘,似乎已對“回家”的概念失去了理解能力。
阿寶的目光隻在他們身上逗留了一會兒,又接著啃饅頭。
沈阿弟一條胳膊前幾日被炮火炸斷了,聽到這個訊息卻比任何人都更興奮,他拖著一條殘臂在軍營裡來回轉著圈,嘴裡一遍遍重複著:“贏了,我們贏了!”
他又揮著那條完整的手臂,徑直跑到阿寶身邊,“阿哥!阿哥!贏了!我們贏了!”
阿寶看著他,似乎要說什麼,最終卻沒說,隻抬手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沈阿弟又笑又跳著往外跑:“阿哥,我要去醫務站找阿妹,告訴她我們贏了!”
阿寶起身走到軍營口,一聲“回來”還沒喊出口,就看他已搖搖晃晃地奔到了開闊處,就在這時,炮聲忽然炸響,硝煙彌散開來,順勢吞沒了他。
士兵們四散奔逃,有人撲向戰壕,有人慌亂地尋找武器。
阿寶突兀地笑了一聲:“叫你跟緊,永遠學不會。戇大。”
又一波轟炸朝著營地襲來,彈片和泥土四處飛濺。
“日本人壓上來了!撤!立刻撤退!”軍官的命令聲穿透了爆炸的轟鳴。
跟著潰散的隊伍往後撤的時候,阿寶聽見有個聲音問了一句:“咱們現在到底是打還是撤?”沒有人回答,立刻就被炮火聲蓋了過去。
炮聲越迫越近,幾乎貼著腳跟,他們穿過一片低窪地,一聲格外刺耳的呼嘯直撲而來,炮彈落地的瞬間,他覺得彷彿整個世界翻了過來,腦子裡隻是“嗡”一聲,都沒來得及察覺到痛,就沒了意識。
醒過來的時候,人在屍堆裡,胳膊腿全被壓得死死的,他費勁地扒開,發覺自己躺在排水溝裡。
阿寶坐起來,摸索著檢查自己,頭部的傷口已經結痂,其他地方沒有明顯的傷口。前兩天撿到的水壺還掛在身上,藏起來的一點乾糧也都在。
他內心稍定,手撐著地麵,一共試了三次,終於從從排水溝裡爬出來。
天已經黑透,月光下,原先軍營的地方已成了一片廢墟,不見任何活人的蹤跡。
他蹲下身,借著月光仔細檢視地麵,炮火已經破壞了大部分地麵,一些泥濘處仍能看出淩亂的腳印,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延伸。
他不知道落後了大部隊有多遠,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跟得上,卻也沒彆的辦法,隻能順著痕跡,走一步算一步。
頭上的傷隱隱作痛,走了半天,彷彿一直停留在原地,沿途沒有任何變化,天也沒有亮起來的跡象,甚至聽不見槍炮聲,隻是沉沉的死寂。
又走了半天,天邊終於有了一抹亮色,隱隱約約看到前麵像是有建築的輪廓,他又有了信心。
加快腳步到了跟前,那房子幾乎已經半塌,剩幾根門柱勉強支撐,空地上堆著死屍和燒焦的擔架,一麵紅十字的白旗壓在碎石堆裡。
意識到這是損毀的醫務站,阿寶便上去,在廢墟堆裡仔細地搜尋起來,他找到一卷沒完全損毀的繃帶,小半瓶碘酒,和幾片包在防潮紙裡的阿司匹林。正要走,瞥到一處碎石和屍體的混合堆,又繞了過去,手剛摸到其中一具屍體的衣服口袋,卻頓住了,一根紮著藍色發繩的細麻花辮子正卡在碎石的縫隙裡。
腦子尚未反應,手已本能般地伸進了碎石堆裡,水泥碎塊硌得掌根生疼,指甲縫很快塞滿灰土,他隻顧沒命地往外刨,掀開一塊又一塊碎石,終於看到了蘊薇的整張臉。
那臉是紙一樣的慘白色,嘴唇也是白的,麵頰已經完全失了圓潤的輪廓,像是她,又不太像她。
阿寶叫了一聲:“大小姐。”
蘊薇一動不動。
他又推了推她,手有些發抖,一邊取下身上的水壺,蘸了一點水抹到她嘴唇上,她眼皮微微跳了一下。他趕緊把水壺湊上去,扒開她嘴唇,小心翼翼地把水喂給她。
蘊薇費勁地撐起眼瞼,“……阿寶?”
阿寶鬆了口氣,嘴上卻說:“大小姐就是大小姐,這樣還能撿一條命。”
她卻又閉上眼睛,沒聲響了。
他看到她頭部一個觸目驚心的傷口,碗口大,血把頭發絲都粘接在了一起。他用繃帶蘸了水小心翼翼擦乾淨,塗上碘酒,再扯繃帶把那傷口包了起來。
他沒多想,抬了她的胳膊就把她背了起來,沒走幾步,又把她放了下來,把那兩條礙事的細麻花辮子繞到她頭頂打了個結,這才又背起她。
先前用門板拖她的時候還有點分量,纔不過一個月,現在背著她,卻覺得她輕得像不存在一樣。
他心想,大小姐也縮水了。
阿寶背著蘊薇在戰區走走停停,她時而醒,時而昏睡。醒著的時候,能勉強扶著他慢慢走上一段路。昏睡時,就隻能靠他背著。
一路上,沒有看見一個活人,被拆毀的炮台像瘡疥一樣戳在荒涼的大地上。
他們隻剩半壺水,幾塊烙餅。因為隻有一個水壺,起先他怕她顧忌,蘊薇卻彷彿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她清醒的時候,很自然地接過水壺,為了節省水,隻是小口抿著,喝完之後又遞給他。
兩個人靠著一棵被炸得隻剩半截的枯樹,掰著乾硬的軍用麵餅小口咀嚼著,吃著吃著,聽到遠處零星炮火聲,她的眼神突然茫然起來。
她問:“阿寶,都停戰了為什麼還在打?”
他回:“紙上協議能管得住日本人的槍口?”
她說:“那為什麼我們就要乖乖聽話撤退,不乾脆和他們拚了?”
他看了一眼她,笑了笑:“打贏了,官老爺怕丟烏紗帽,喊停。打回去,又說我們惹事。”
蘊薇盯著遠處沒有說話,眼皮又一點點闔下來。
阿寶又背起她,接著上路。
有個午後,他背著她走著走著,突然覺得後腰濕了一塊,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手血,還是溫熱的,他一驚,以為她哪裡有他沒注意到的傷口,想把她放下來仔細檢視。
蘊薇卻把臉深埋在他肩膀上,無聲製止了他。
一麵走著,肩膀是燙的,腰也是燙的,他自己的麵頰也燒起來,再走到後來,連肩膀也濕了。
不知不覺,蘊藻浜在跟前了,泥灘上,幾個白俄難民正用刺刀挑開日軍棉衣摳裡頭的棉絮,一旁堆著整理出的布料和物品。
阿寶把她在一塊石頭上放下來,說了聲:“彆哭了。我去弄布。”便朝那幾個人走去。
蘊薇靠在石頭上看著他的背影,第一次發現,他的灰頭發像一團臟了的雪。
阿寶走到那幾個人跟前,從身上掏出一個日軍牛肉罐頭,指指那堆乾淨的布料,她聽見阿寶開口,先用的他平時慣用的上海話,問他們能不能交換,對方不理,看看他滿身的血,又看了看他的臉,最後目光黏在他頭發上,笑著說了一個簡短的詞。
阿寶怔愣在原地,活像被人抽了一記耳光,但他沉默片刻,立即改換了一種語言。
蘊薇聽不懂什麼意思,但能聽出來那是俄語。
那群白俄人一齊鬨笑起來,其中一個甚至伸手拽了拽阿寶的灰頭發,嘰裡咕嚕說了一長串話。
有個人一把搶過牛肉罐頭,隨手扔來幾塊布料,阿寶彎腰去撿時,另一個白俄人拔出剪刀指著他的頭發,“喀嚓喀嚓”空剪。
阿寶撿完布料直起身子,看著他們又說了一句什麼,自己從那堆布料裡又拿了兩塊,比了個手勢,走回到她身邊。
蘊薇其實有點能猜到他們在說什麼,但她接過布料,隻對他說了一聲“謝謝”,什麼也沒問。
阿寶也沒再說話。
他默默揹她,她默默伏在他背上。不知怎麼。兩個人彷彿都成了啞巴。
夜幕降臨時,他們同時看見,不遠處的夜空中飄著一縷暗色的煙。
這是撤退的軍隊燒軍旗發出的煙,大部隊不遠了。
*****
阿寶被安插在第
17
師的運輸隊,歸王隊長管。蘊薇回到後方的醫療組,護理傷員,也被彆人護理。
每天都是急行軍,一麵還要提防日軍偷襲,從天矇矇亮就開始行軍,直走到天黑,沿途經過寶山,穿過嘉定,向太倉方向推進。幾乎沒有一刻能停頓喘息的時候。
這無暇他顧的日子裡,蘊薇頭部的創口倒是一點點癒合了。
抵達太倉地區的那天,瀏河的主橋梁已被炸毀,需要蹚水過河,所有人胸口以下泡在三月份仍然刺骨的河水裡,凍得四肢幾乎失去知覺。許多傷員被擔架抬過去,醫療隊的人把藥品和繃帶高高舉過頭頂,生怕被水打濕。
過完河,他們就在瀏河邊上安營紮帳,點了篝火取暖。
阿寶被分配到運輸隊的一處篝火旁,正烤著火,背脊突然被人輕拍了一下,一回頭,發現竟是蘊薇,他有些詫異,他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說過話。
身旁的幾名戰友笑笑,知趣地走開。
蘊薇望著他,從口袋裡拿出一件東西遞給他。
他一看就怔住,這是他被馬班長沒收的那隻口琴。
蘊薇說:“我在醫療組的遺物保管箱裡發現的。我猜這是馬班長上前線之前寄存在那裡的。”
阿寶接過,隻說:“大概吧。”隔一會兒補了一句:“謝謝。”
蘊薇笑著問:“阿寶,你會吹口琴嗎?”
他思索片刻,拿著口琴吹了一首。
蘊薇聽他吹完,過了許久問他:“這是什麼曲子?”
阿寶說:“白俄老頭教的,叫《晚鐘》。我隻會這一首。”
蘊薇點點頭,抬頭看著夜空,輕聲說:“山穀和樹叢在悄無聲息的靜寂中沉睡,遠處的樹林在灰白的濃霧中隱藏。”
阿寶問:“這是什麼?”
蘊薇打了個寒噤,聲音發著抖:“你故鄉俄國。”隔了一會兒,她又看著他認真地補充:“算是半個故鄉。”
阿寶漠然地聽著,埋頭拿火鉗把快被冷風吹滅的火堆又扒拉了一下。
蘊薇說:“其實,我是逃婚出來的。我總覺得人不是物件,不應該就那樣被擺布,但是我也沒想好到底該去哪裡,做什麼。”
阿寶放下火鉗,自嘲地笑笑:“那我更不知道該去哪裡了,中國人叫我二毛子,羅宋癟三,白俄人又喊我雜種。”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陣。
蘊薇突然看著他,說:“阿寶,我喜歡你的眼睛。像琉璃珠子。”
阿寶一愣,隨手抓起一塊扁石頭拋進瀏河:“城隍廟的琉璃珠都是三隻洋鈿買十顆的大興貨。”
蘊薇說:“又怎麼樣?我就覺得好看。”
水麵在微風下泛起細小的波紋,遠處的蘆葦叢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
蘊薇拿著根樹枝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突然好像想起了什麼,抬起頭來笑著說:“阿寶,那我們去蘇州吧,我有個奶孃在蘇州,我們坐搖櫓船去,到虎丘塔下吃鬆子糖。”
阿寶隨口應了一聲:“好啊。”
大大節日快樂!辛苦了>3<
看文濕了眼眶,心疼薇薇她倆和同時代的其他百姓,感恩我們沒有生活在戰區的當下。看起來兩人關係更親近了,在青春期的羞澀少男少女裡,蘊薇還挺勇敢的⊙??⊙!
節日快樂寶子~~這戰爭的部分真的是把我寫內傷了,好在終於寫完了。休息幾天開始搞我最期待的下一篇章了
幸福死了一整個大爆更,不枉我天天推薦票,嘿嘿等下慢慢看,大大節日快樂~
太悲慘了,同行的那兩個人都被炸死了??
拚了一把最難的部分一口氣寫完了哈哈哈
確實,但是戰爭就是這樣
嗚嗚嗚好會寫!一整個大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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