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齋異聞錄 第三十七章 隻為紅顏一笑
李狗剩哭了一陣才停下。
“我當了逃兵。按照軍法，逃兵一旦被認出，就是死路一條。這十年來，我東躲西藏，像一隻陰溝裡的老鼠，不敢用真名，不敢回故鄉，生怕被人認出來。每一個晚上，我都會做噩夢。夢裡全是戰友們臨死前盯著我的眼睛，是將軍渾身是血卻依舊挺立的背影。唉……”
“他們都在質問我，狗剩，你為什麼還活著？你為什麼不來救我？你為什麼丟下將軍？我睡不著，一閉眼就是那片血色的戰場。我隻能喝酒，喝最劣質的燒刀子，把自己灌醉，才能暫時忘記那些……”
李狗剩哽咽著，斷斷續續交代。
後來他輾轉流落到京城，化名常三，在碼頭做苦力。
他不敢麵對自己的懦弱和罪責，就編造了失足落水失去記憶的謊言。
在碼頭上乾著最累的活，麻木地消耗著生命，直到在安記麵館遇見阿巧。
“那你為何要冒充魏將軍？”宋雪凝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李狗剩的神情變得複雜，痛苦、羞愧，還有一絲扭曲的渴望。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來。
他在麵館的角落裡，聽到阿巧說想嫁給魏將軍那樣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心中百味雜陳。
有對將軍的愧疚，有對自己的鄙夷，更有對阿巧那份卑微又熾熱的愛慕。
這些複雜的情感在他心中瘋狂地發酵。
最終，釀成了一個石破天驚的瘋狂念頭。
他，要成為魏延昭。
他要成為阿巧眼裡的英雄，哪怕隻是假的，哪怕隻能擁有一刻。
他知道很多關於魏延昭的事，他曾是離將軍最近的那批親兵之一。
而且他和魏延昭的身材臉型的確很像，他的臉上還捱了一刀，可以用毀容來解釋他的容貌與魏延昭不儘相同。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他腦中逐漸成型。
他主動找到了王衙內，成功地說服了這個又蠢又貪的紈絝子弟，與他合演這出英雄歸來。
“你不知道這是欺君罔上的死罪？不知道這會驚擾亡靈？你利用一個女子至死不渝的深情，良心不會痛嗎？”宋雪凝的語氣帶上了冰冷的譴責。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就想當一次英雄。就想讓阿巧看得起我。哪怕就一天！一個時辰！死了也值了！現在，就算朝廷將我淩遲處死，我也毫無怨言。”
宋雪凝沉默地看著他。
眼前這個可憐又可恨的男人。
他被自己的懦弱、愧疚和卑微的愛慕吞噬，最終編織了一個將自己推向毀滅的幻夢。
當李狗剩上演那場英雄歸來的驚天大戲時，他眼中隻有一個焦點。
阿巧！
他想讓阿巧看到。
他想讓她看到，自己不再是那個任人欺辱的窩囊廢，而是一個光芒萬丈的大英雄。
他還邀請阿悄一起回歸魏宅，超度阿影。
宋雪凝一時之間，竟然被李狗剩感動了。
李狗剩苦笑一聲，繼續交待。
他在魏府舊宅門口，看到阿悄臉上的幸福紅潤時，覺得一切都值了。
深夜，他按捺不住內心的狂喜與試探，獨自一人靠近了繡樓。
他想試試，自己冒充的魏延昭能有多像。
影娘是最好的試金石。
當影孃的幻境，毫無保留地接納了他，他那顆懸著的心徹底放了下來。
他堅信自己能夠掌控這一切。
他就是魏延昭。
他已經完美地替代了那個死人。
他卻不知道，影娘接納的僅僅是魏延昭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幻影。
成為英雄的李狗剩，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被王衙內奉為上賓，住進了京城最豪華的宅院，綾羅綢緞，山珍海味，應有儘有。
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走進那家給他溫暖的安記麵館。
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隻能點一碗陽春麵的苦力常三。
他身著錦袍，腰佩玉帶，身後跟著一群前呼後擁的家丁。
“喲。這不是魏將軍嗎？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那個曾經對他百般唾棄的安老闆，此刻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
安老闆點頭哈腰地親自迎了出來，那副模樣，恨不得跪下來給他舔鞋。
“將軍快裡邊請。阿巧。阿巧。快，快給將軍上最好的麵！”
阿巧從後廚端著麵走了出來。
少女的臉頰，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她低著頭，不敢看他，將一碗配料最足的麵上到了他麵前。
“將軍，請用……”
那聲音，細若蚊蠅，卻甜到了李狗剩的心坎裡。
周圍的食客，紛紛投來羨慕又敬畏的目光。
這一刻，是李狗剩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時刻。
他坐在曾經那個屬於常三的角落裡，吃著阿巧親手為他做的麵，接受著未來嶽父的百般討好。
他以為，自己終於靠著謊言，將夢境變成了現實。
然而，鏡花水月，終究是虛幻。
在接下來與阿巧的相處中，謊言的裂痕，開始悄然出現。
一日，阿巧問他：“您小時候，在家裡最喜歡吃什麼點心呀？我想學著做給您吃。”
少女的情思，純粹而真摯。
李狗剩的心，卻猛地一沉。
他怎麼可能知道。
他隻熟悉魏延昭在戰場上的一切，對於生活中的魏延昭卻缺乏瞭解。
魏延昭喜歡吃什麼點心？
是桂花糕還是杏仁酥？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冷汗瞬間就冒了出來。
他隻能強笑著敷衍：“軍旅十年，茹毛飲血，什麼都愛吃。戰場上，有口馬血喝就算是走運了。”
阿巧的眼中，閃過一絲失落，但很快便被濃濃的心疼所取代。
“沒關係，將軍受苦了。以後，我會把所有好吃的，都做給您嘗。”
他僥幸過關。
但他心中那份不安，卻在瘋長。
他可以模仿英雄的豪邁與深情，可以講述戰場的殘酷與悲壯，卻唯獨無法複製最真實細微的生活細節。
因為，他的人生裡，沒有那些東西。
同時他也害怕東窗事發的那天，害怕看到阿巧的失望。
那份不安，催促著他儘快完成最後一步，超度阿影。
連阿影都認可了他，那麼，他的身份便再也無人可以撼動。
可是，麵對宋雪凝那句關於定情信物的質問，他回答錯了。
繡樓的燈影，發出悲鳴。
在這一刻，所有的聲音，都從他的世界裡消失了。
他的眼中，隻看得到一個人，阿巧。
他看到，阿巧那張小臉，經曆了怎樣的變化。
先是震驚。
然後是不可思議。
緊接著，是巨大的困惑與痛苦。
最後是深深的失望與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