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齋異聞錄 第三十八章 閒窗靜坐論真假
一場轟轟烈烈的英雄歸來記,最終以一場荒誕不經的哄劇收場。
李狗剩,因欺君罔上、偽造身份、擾亂京城治安等多項罪名,被判重罪,秋後問斬。
宣判的那天,他異常平靜。
從騙局被戳穿的那一刻起,他心裡那根緊繃了十年的弦,就已經斷了。
死,對他而言,已是一種解脫。
他被押上囚車送往死牢,再一次穿過重重人群,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阿巧來了。
四目相對。
李狗剩微微一笑,彷彿在說,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阿巧看著他,嘴唇動了動,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出來,行了一個萬福禮。
那不是對英雄的禮節。
而是一個善良的姑娘,對一個可憐人,最後的送彆。
經此巨變,阿巧彷彿一夜之間長大了。
她沒有像旁人一樣,鄙夷那個欺騙了所有人的騙子。
她的心中,還為那個曾經貪念溫暖的常三,存留著一絲複雜的憐憫。
她終於明白,自己所嚮往的英雄二字,背後所承載是何等沉重的分量。
那不是一個華麗的身份,不是一段傳奇的故事,而是一種寧願犧牲自己也要守護他人的風骨。
然而,就在判決下達後不久,恰逢皇太後六十鳳誕。
皇上仁孝,為給太後積福添壽,特頒下恩旨,大赦天下。
除十惡不赦之重罪外,其餘囚犯皆得寬宥,或減等發落,或直接釋放。
李狗剩所犯雖為欺君大罪,攪動京城安寧,但細究之下,其情可憫。
其行雖愚,卻並非源於本心之大惡,且未曾真正造成不可挽回之人命傷亡。
經刑部與大理寺複核,最終援引恩旨,將其死罪免除,改判為三千裡流刑,發配至極北苦寒之地戍邊。
這對於一個戰場上的逃兵而言,給了他一條戴罪立功的生路。
他可以在冰霜與勞役中,償還他的罪孽與愧疚。
王衙內雖未直接參與假冒將軍,但其煽動民心、提供庇護、擾亂視聽的罪責難逃。
加之其父刑部左侍郎教子無方,縱子行凶,引得龍顏不悅。
最終,王衙內被重責八十廷杖,革去所有虛銜,並罰其家出資重修魏府圍牆,立碑記述影娘事跡以正視聽。
其父亦被罰俸一年,責令嚴加管束。
經此一事,王衙內及其家族顏麵掃地,聲勢大不如前。
關於阿影的傳說,不再是恐怖的鬼故事,而是變成了一個淒美而警世的愛情傳奇,提醒著世人執唸的深淺與真情的重量。
……
塵埃落定。
忘憂齋內,宋雪凝坐在窗邊,手中捧著一杯早已涼透的清茶,怔怔地出神。
她的心中,卻無比沉重。
雖然她揭穿了一場驚天騙局,可是她同時也親手粉碎了三個可憐人的美夢。
李狗剩的嘶吼,阿巧失望的眼神,影娘最後那釋然又悲傷的微笑……
這一幕幕,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裡。
她對真相這個詞,有了更加複雜的理解。
真相,有時是利劍,能斬破虛妄,還世間清明。
但有時,它也是一柄最鋒利的刀,會傷人,會見血,會將那些本就可憐的人,推向更深的深淵。
“在想什麼?”
宋正卿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一絲溫暖的關切。
他將一件披風,輕輕地搭在了妹妹的肩上。
“兄長,你說……我們做的,是對的嗎?”
“影孃的執念,讓她在荒宅裡,孤獨地等待了十年。對她而言,那是一種痛苦的煎熬。可李狗剩的謊言,卻讓她在那虛假的幻境中,得到了片刻的重逢與幸福。”
“阿巧嚮往英雄,李狗剩便為她編織了一個英雄夢。在這個夢裡,她也曾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姑娘。”
“我們揭穿了真相,讓他們從夢裡醒來,麵對了殘忍的現實。這是一件好事嗎?”
這番話,讓宋正卿也陷入了沉默。
是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
影孃的執念是等待,李狗剩的執念是救贖,阿巧的執念是英雄。
如果一個人的執念,能讓他活在一個幸福的幻境裡,那麼,強行打破這個幻境,究竟是一種拯救,還是一種殘忍?
良久,宋正卿才緩緩開口,聲音溫和而堅定:
“雪凝,鏡花水月,終究是虛幻。謊言編織的幸福,如同沙上之塔,風一吹,便會散。”
“李狗剩的騙局,看似給了影娘和阿巧一個美麗的夢,但這個夢的根基,是建立在另一個人的犧牲與痛苦之上的。它玷汙了魏將軍的清譽,也利用了影孃的深情。”
“更何況,他的存在,已經開始傷害無辜的路人。當一個夢,需要靠傷害他人來維持時,這個夢,就必須被打破。”
宋正卿握住妹妹微涼的手,繼續說道:
“我們所求的真相,或許會帶來一時的痛苦,但它能讓逝者安息,讓生者清醒,讓世間的法理與公道,得以彰顯。”
“至於李狗剩……他有罪,但亦是可憐人。他的結局,自有國**斷。而我們,隻需堅守本心,求一個無愧於天地,無愧於良知,便足夠了。”
“至於影娘……”
宋雪凝望向窗外,彷彿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京西那座荒宅中依舊亮著的微光。
“她選擇了最艱難的一條路。真相沒有讓她解脫,反而讓她更加孤獨。不過,對她而言,有等待,就有希望。哪怕那希望渺茫如星火。這份執著,令人心痛,卻也令人肅然。”
雖然言之有理,但宋雪凝心裡依舊不是滋味。
“過幾天是立冬,也是京城第一丹青妙手顧雲飛舉辦畫展的日子,咱們一起去看看吧,約上柳青,散散心。”宋正卿笑道。
“好啊。”
很快到了立冬。
京城琉璃廠的集雅齋外,車馬如龍,人頭攢動。
滿城風雅,儘彙於此。
“正卿哥哥!”一聲清脆如銀鈴的呼喚傳來。
隻見李婉兒一身華服,明豔照人,正提著裙擺,快步穿過人群,向宋正卿走來。
她身後還跟著兩名捧著錦盒的侍女。
宋正卿身旁的幾位文人雅士見狀,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紛紛拱手告辭,為這位熱情的千金小姐讓出位置。
齋內一處臨窗雅座,宋雪凝和柳青在此品茶。
柳青看著這一幕,端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隨即又若無其事地鬆開,視線低垂,落在了杯中浮沉的茶葉上。
“正卿哥哥,這是我好不容易纔尋來的畫聖吳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摹本,聽聞是前朝宮廷畫師所作,最得原作神韻。你不是也愛畫麼,這個送你。”李婉兒將錦盒親手遞上,一雙美目亮晶晶地看著他,滿是期待。
宋正卿依舊是那副溫和有禮卻疏離的態度:“多謝婉兒小姐厚愛,此物太過貴重,正卿愧不敢當。”
“我送你的,有什麼不敢當的!”李婉兒微微嘟起嘴,帶著一絲嬌蠻,“我不管,反正我送來了,收不收是你的事。”
說罷,她將錦盒往宋正卿懷裡一塞,便心滿意足地轉身,帶著侍女離開了。
宋正卿捧著那份燙手的禮物,一臉無奈。
宋雪凝與柳青從雅座走了過來。
“兄長,我看李小姐的熱情,真如盛夏驕陽,快要把你這塊寒冰都融化了。”宋雪凝打趣道。
她隨即又轉向柳青,意有所指地輕聲道:“不過,驕陽雖好,卻容易灼人。倒不如秋月來得清輝萬裡,溫潤舒心。”
柳青聽出了她話裡的意思,臉頰微紅,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