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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憂齋異聞錄 第九十五章 霧鎖寒江擺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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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妹倆有這樣的交流,倒是難得。

宋雪凝看著宋正卿那張憔悴的臉,心中突然湧起巨大的恐慌。

她害怕下一刻他就會消失在門外,走向半月湖那片致命的濃霧。

如果渡亡舟不會傷害他身體的話,或許宋雪凝會預設宋正卿去乘坐渡亡舟。

可是渡亡舟對身體的損害太大了。

不行,絕不能讓他去!

宋雪凝再三勸阻。

宋正卿嘴上答應。

吃完早飯之後,宋正卿倒是恢複了以前的淡定從容。

許多京城才女閨秀來忘憂齋看書,宋正卿熱情地給她們介紹新到的書畫。

他臉上的笑容燦爛,和昨天晚上那個發呆的男人截然不同。

可是宋正卿越是這樣正常,宋雪凝就知道他越不正常。

他這是在掩飾。

果不其然,到了天黑之後,街上泛起了一層霧。

宋正卿想要出門。

宋雪凝攔在他的身邊,非要去不可嗎?

宋正卿反問道:“讓我開心點不好嗎?”

“可是開心的代價是遺忘,是病重,甚至可能是死亡。”

“痛苦地活六十年和快活地活三十年,你選哪個?”

“我不管,我要活的,我隻要活得長久的哥哥。”

“我隻是去一次而已,頂多有點小傷小痛,不打緊。”

宋雪凝猛地摸過一把裁紙刀,反手抵住自己的脖頸。

“雪凝!你做什麼!”宋正卿失聲喊道。

“哥,其實我什麼都懂。”她的眼淚奪眶而出,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

“把刀放下!”宋正卿怒道。

“其實我知道你活得很痛。可是,我們是兄妹,是這世上最親的人了。我們的家,是由你、我,還有對爹孃的記憶共同組成的。如果你忘了娘,那這個家,就塌了一半。那艘船,渡走的不僅僅是記憶,更是精氣,是活人的根。你若敢踏上那艘船,回來時,便隻能見到我的屍首。當然了,你也可以不用怕,大不了再乘坐一次渡亡舟。那就不用為我的死而傷心。”

“你!”宋正卿渾身劇震。

他看著妹妹決絕的眼神,

那不是威脅,而是陳述。

他知道,她說得出,就做得到。

他一聲長歎。

“好。”他看了一眼母親的畫像。

“我答應你,我不去。”

宋雪凝這才鬆開手,跌坐在地,放聲大哭起來。

但她知道,這隻是權宜之計。

隻要渡亡舟還在,兄長心中的那個念頭就隨時可能複燃。

她無法排解宋正卿心中的痛苦。

但是她可以破解渡亡舟的秘密。

今天起了大霧,就是能夠看到渡亡舟的時候,但是他不敢出去,害怕她前腳剛走,宋正卿後腳就跟著走了。

半月湖那麼大,他可以去彆的岸邊。

所以她需要喊幾個朋友來幫忙盯著宋正卿。

幾日後夜晚,又升起了大霧。

宋雪凝把林丹青何見微等人喊了過來,讓他們陪著宋正卿聊天。

她自己前往半月湖。

湖邊的水汽浸透了她的衣衫,帶來陣陣寒意。

但她毫不在意,緊緊盯著被濃霧籠罩的湖麵。

湖邊人影綽綽,他們都想登上渡亡舟。

人們都在焦急等待著。

不知不覺到了三更時分,湖麵上卻不見船的影子。

宋雪凝聽到旁邊的人聽人說,前幾日王衙內的船被人鑿穿了。

所以那艘假船沒有再出現。

而王衙內得罪了太多人。

被得罪的人當中不乏高官的親屬。

甚至有高官本人。

所以王衙內又被他爹禁了足,今夜無法前來。

到了四更天,依舊沒有動靜。

看來今天渡亡舟不會再出現了。

許多人陸陸續續失望離去。

宋雪凝微感失望,以為今夜將一無所獲。

湖邊隻剩下兩人。

除了宋雪凝,還有一個老婦人。

老婦人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布衣,頭發花白,身形枯瘦,眼神空洞

她望著湖心,口中喃喃自語,像在呼喚誰的名字。

宋雪凝認得她。

她是城東李記布莊的掌櫃娘子。

幾年前,她唯一的女兒染上急病,不治身亡。

自那之後,她便一蹶不振,終日以淚洗麵。

天快亮了,宋雪凝準備回家。

就在這時,宋雪凝感覺氣氛不一樣了。

她望向半月湖。

原本平靜的湖麵上,出現了一艘烏篷小舟。

小舟破開濃霧,悄無聲息地向岸邊滑來。

船體通體漆黑,無槳無帆,

它沒有在水麵激起一絲漣漪。

彷彿它本就是霧的一部分。

船頭立著一道模糊的影子,身披蓑衣,頭戴鬥笠,看不清麵容。

渡亡舟!

它真的出現了!

宋雪凝的心跳突然加快。

小舟停在老婦人身前。

她顫巍巍地抬腳,準備上船。

“婆婆,不能去!”

宋雪凝按捺不住,一把抓住老婦人的手臂。

老婦人彷彿毫無知覺,依舊固執地往前邁步,力氣大得驚人。

宋雪凝用儘全力才將她往後拽了幾步。

“醒醒!那是害人的東西!你上了船會折損壽元、精氣耗儘!”她在老婦人耳邊大喊。

“死就死吧,我也不想活了。放開我。我想見我女兒一麵,以後不記得也就算了。我也沒幾年好活了,死了之後再去與她相會吧。”老婦人露出恍惚的微笑。

這時,船頭那蓑衣鬥笠的虛影,緩緩轉過頭,看向宋雪凝。

“放開她。”

宋雪凝心中一凜,抬頭厲聲道:“你究竟是何方妖物?為何要在此蠱惑人心,奪人生魂?!”

船伕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以毫無情緒的聲音說道:

“世間最苦,莫過思念。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然,怨憎會、愛彆離、求不得,此三者,最是熬人。她思女成疾,日夜煎熬,早已油儘燈枯。我渡她上船,與女兒相見,了卻此生執念。再送她歸岸,抹去這段痛苦的根源,讓她得以安享餘年。何錯之有?”

宋雪凝被他這番話問得一怔。

她隨即厲聲反駁:“你奪走的是她最珍貴的記憶!而且你還有損他們的身體。羅家公子、張老先生,他們都因你而精氣受損,形同枯木!你這分明是害人!”

“記憶?記憶若隻帶來痛苦,那便是毒藥。我並非奪走記憶,我隻是拿走了痛苦本身。無思,則無苦。我是在幫世人解脫。你看這位老婦人。他們活在無儘的悲傷裡,生不如死。是我,給了他們一個選擇,他們可以選擇忘記痛苦,可以選擇重新開始。”

他的邏輯嚴絲合縫,自洽得可怕。

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慈悲之意。

一時間,宋雪凝竟無法反駁。

她不由得再次思考一個問題:

如果一段記憶非常痛苦,那應不應該把它忘掉?

船伕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亙古的喟歎:

“告訴我,姑娘,我是妖邪,還是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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