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砥 第83章 驟雨將至
-
---
尚書檯的氣氛,隨著南征之期的臨近,一日緊過一日。陳暮案頭的文書已堆疊如山,幾乎要將他沉靜的身影淹冇。他主持中樞,協調各方,如同駕馭一輛巨大而沉重的戰車,任何一環的滯澀都可能引發連鎖反應。
徐元快步走入值房,眉頭緊鎖,帶來一個不算意外卻足夠棘手的新訊息:“明遠,汝南郡快馬急報,原定於本月十五日前運抵潁川的第三批軍糧,途中遭逢連日大雨,道路泥濘不堪,押運官稱,至少需延誤五日。”
陳暮的目光從手中的糧秣調度總錄上抬起,眼中未見波瀾,隻問道:“延誤五日,會影響哪一路兵馬的集結?”
“會影響屯駐葉縣的於禁部。按計劃,其部需在十日後向新野方向做戰略佯動,糧草若不能及時抵達,恐誤戰機。”徐元語速很快,“且汝南郡守上報,郡內民夫因連續征發,已有怨言,此次轉運,征發效率大不如前。”
天時,地利,人和。南征未啟,種種困難已初露端倪。陳暮沉吟片刻,手指在輿圖上劃過:“傳令汝南郡,征發民夫之事暫緩,改由兗州調撥部分常備運力接替後續批次。至於於禁部所需糧草……”他指尖點在潁川郡的位置,“從潁川郡常平倉緊急調撥,補足缺口,令其務必按時出兵。後續再由汝南補還潁川倉。”
“是!”徐元記下,又道,“還有一事,軍械監報,荊州方向近來商旅異常,尤其是販運生鐵、皮革的商隊,數量銳減,似有管製。”
陳暮眼神一凝:“劉表也在做準備。知會滿寵,讓他的人留意邊境市集,必要時,可動用些非常手段,探明虛實。”
一道道指令發出,如同精密的齒輪開始咬合轉動。陳暮坐鎮中樞,不僅要解決眼前的問題,更要預判潛在的危機。他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這壓力不僅來自敵對的荊州,更來自內部盤根錯節的利益與惰性。
傍晚,陳暮離府較往日稍早了些。並非公務已畢,而是他記得,今日是崔婉歸寧之期。按禮,新婚第三日,新婦可攜婿歸家拜見父母。雖因清河路遠,隻象征性地在許都崔氏的一處彆院進行,但禮不可廢。
馬車行至彆院,崔氏在許的幾位長輩和親近族人早已等候。場麵客氣而周到,透著士族門第的禮數與疏離。席間,眾人言談不外乎詩書禮樂,偶及朝局,也是泛泛而談,不涉具體。陳暮應對得體,崔婉則始終保持著溫婉嫻靜的姿態,隻在必要時應和幾句。
然而,陳暮敏銳地察覺到,席間有一位名崔氏的族兄,在言及南征後勤之艱钜時,目光似有深意地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雖未明言,但那眼神中混雜著試探,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感。彷彿在說,你陳暮雖居高位,終是寒門驟起,如今倚仗我崔氏之門楣,方能在朝中立足更穩。
陳暮心中瞭然,這便是聯姻的另一麵。他獲得了士族的身份加持,也必然要承受其無形的審視與潛在的牽製。他不動聲色,將杯中薄酒飲儘,心中那方砥石,似乎更沉了一分。
歸途中,馬車內依舊安靜。崔婉似乎感受到他比來時更沉寂幾分的氣場,輕聲開口:“族中長輩,久居鄉野,若有言語不妥之處,望夫君海涵。”
陳暮轉頭看她,見她眼神清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歉意。他搖了搖頭:“夫人多慮了。族親關切,亦是常情。”他頓了一頓,似是隨口問道,“夫人這位琰族兄,似乎在州郡頗有才名?”
崔婉略微思索,答道:“琰兄長於經學,性情剛直,常以天下為己任。此前曾言,欲投效司空,一展抱負。”
陳暮點了點頭,不再多問。心中卻記下了“剛直”與“以天下為己任”的評價。這樣的人,可用,但也需小心其過於鮮明的立場。
回到府中,已是夜幕低垂。崔婉回到內院,片刻後,一名侍女手持一封緘口的書信,來到書房。
“主公,夫人讓婢子送來此信,說是清河本家方纔使人送到的家書,請主公過目。”
陳暮微感意外。崔婉將本家家書直接送來給他看,這是一種毫無保留的信任,也是一種明確的姿態——她已是陳家婦,與母家往來,對夫君不當有隱秘。
他接過信,拆開火漆。信是崔婉之父,清河崔氏家主所寫。前半部分皆是尋常問候,叮囑女兒恪守婦道,相夫教子。後半部分,筆鋒微轉,提到族中幾位子弟“頗通實務”,“願為朝廷效力”,隨信附有一份名單,並隱晦提及南征在即,或有用人之處雲雲。
這並非直接的請托,更像是一種試探性的推薦。陳暮放下信箋,目光深沉。士族的觸角,果然通過這樁婚姻,自然而然地延伸了過來。他用不用這些人?如何用?這需要權衡。用,可安撫崔氏,亦可借才;不用,或引猜忌,顯得他過於刻薄寡恩。
他沉吟良久,將名單收起,並未立即批示。此事,需徐元暗中查探這些人的底細後再議。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夜深,書房內燭火搖曳。
陳暮處理完今日最後的幾份緊急公文,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疲憊。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腦海中卻紛亂如麻。延誤的糧草、刁鑽的屬官、劉表的防備、崔氏的試探、還有那份待處置的名單……無數線索、無數麵孔交織盤旋。
他睜開眼,目光再次落在那方黝黑的砥石上。它依舊沉默地立在案頭,承受著燭光,也承載著黑暗。今日經曆的種種,如同無形的流水和沙礫,沖刷磨礪著他。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砥石冰涼光滑的表麵。那觸感堅實而穩定。
“任它流水湍急,我自巋然……”他低聲重複著昨夜崔婉的話。是啊,水流越是湍急,沙礫越是粗礪,方顯砥石之堅。若處處皆是順境,又何須砥石?
這紛至遝來的壓力與挑戰,或許正是對他這方“砥石”成色的最好考驗。他不能退縮,不能猶疑,必須在錯綜複雜的局麵中,找到那條最穩妥、最有效的路徑。
他重新坐直身體,攤開一張空白的奏疏。他需要向曹操稟明汝南糧草延誤的處置情況,並附上對荊州加強戒備的建議。同時,他也需在私下裡,向程昱請教一番,關於如何平衡姻親故舊與朝廷法度。
筆尖蘸飽了墨,落在紙上,發出沉穩的沙沙聲。
窗外的夜,更深了。但書房內的燈火,與那方沉默的砥石一樣,堅定地亮著,直至黎明。
喜歡魏砥請大家收藏:()魏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