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龍深處:梅州客家三百年 《從醃麵到薄餅:藏在早餐裡的客家魂》
《從醃麵到薄餅:藏在早餐裡的客家魂》
天光剛漫過梅州的瓦簷,街巷裡的客家早餐香就已醒透。老麵館的木門“吱呀”敞開時,鐵鍋裡的豬油正滋滋冒泡,金亮的油花舔著鍋底,把蒜粒炸得金黃,香味順著門縫溜出去,勾得路人直往裡頭望。堿水麵在沸水鍋裡翻湧,竹笊籬三攪兩攪,麵身便燙得透熟,撈起甩在竹笸籮裡,水汽騰騰中,師傅手腕一抖,豬油、生抽、炸蒜粒落進去,竹筷翻飛間,堿水的微澀混著油脂的潤,纏成一團熱辣辣的香。剛拌好的醃麵裝進粗瓷碗,被趕早下田的阿伯端著,蹲在門檻上呼嚕嚕唆,醬汁沾在花白的胡須上,他也顧不上擦,隻覺得那筋道的麵身裹著蒜香,是給手腳蓄力的最好引子。
隔壁的三及第湯檔更見熱鬨。大鐵鍋裡的水“咕嘟”唱著,老闆的菜刀在砧板上“篤篤”敲出節奏,豬脊頂肉切得薄如蟬翼,豬肝帶著粉潤的血筋,豬粉腸頭斜切成圈,邊緣泛著清白的脂。客人剛站定,他便抓一把豬雜扔進沸水,浮沫剛冒頭就被竹勺撇去,順手扔進一把枸杞葉,碧青的葉子在湯裡打個滾,就成了清亮的綠。連湯帶料舀進碗,撒勺白鬍椒粉,遞過去時,碗沿燙得要墊張草紙。喝第一口的人總忍不住眯眼——豬雜的鮮嫩混著枸杞葉的微苦,燙得舌尖發麻,卻偏要再喝一大口,直到額頭沁出細汗,才覺得渾身的毛孔都舒展開來。醃麵配三及第,是梅州人刻在骨子裡的默契,麵的香韌裹著湯的鮮爽,一口麵一口湯,把清晨的空落落都填得滿滿當當。
捆粄攤的竹蒸籠在晨光裡泛著白汽,一屜疊著一屜,像座矮矮的白塔。米漿是前一晚磨的,用山泉水泡過的早稻,在石磨裡轉得慢悠悠,磨出的漿細膩得能映出人影。倒在竹屜的棉布上,蒸到半透明,揭開來時,米皮帶著點粘手的韌,像塊軟乎乎的玉。老闆娘戴著藍布頭巾,左手掀屜,右手拿竹片,刮下一張米皮鋪在案板上,抹一勺剁得細碎的肉末,撒把剛割的韭菜,捲成筒狀時,指尖的力道剛剛好,既不散餡,又不把米皮捏破。有人愛加辣,她便舀一勺自製的蒜蓉辣醬,紅亮的油汁順著捆粄的褶皺往下滴,落在竹筐上,很快凝成淺紅的痕。咬下去的第一口是米香的柔,接著是肉末的鮮,韭菜的辛在舌尖炸開時,米皮的甘才慢慢漫上來,層次多得像首短詩。豐順的捆粄最是講究,米皮要薄,餡料要鮮,連卷的圈數都有說法,三圈半不多不少,多一圈顯拙,少一圈露餡,恰如客家人過日子的細致。
百侯薄餅的攤子前總排著隊,老師傅的手腕轉得比風車還快。麵糊是用本地粘米調的,稀稠得剛好,舀一勺倒在燒熱的鏊子上,手腕一旋,麵糊便“滋啦”攤成圓片,薄得能映出背後的晨光。烙到邊緣微焦,揭下來時,餅皮像張透明的紙,能看清對麵人的眉眼。卷餡料時更見功夫,豆芽要掐去頭尾,肉末要拌上香菇碎,火候到了,抓一把塞進餅皮,捲成月牙狀,遞過來時還帶著鏊子的餘溫。咬進嘴裡的瞬間,先是餅皮的微脆,接著是豆芽的清爽,肉末的潤混著香菇的香,在舌尖慢慢散開,卻一點不膩——百侯薄餅的妙,就在這“淡中見濃”裡,像大埔人的性子,溫和裡藏著醇厚,吃著吃著,就覺出綿長的好。
老鼠粄的名字雖怪,滋味卻讓人惦記。早稻米磨成粉,和著山泉水揉成麵團,在特製的篩板上搓,漏下來的粉兩頭尖,像極了竄動的小老鼠,落在沸水裡“咕嘟”冒泡。撈進碗裡,澆上用豬骨熬了整夜的濃湯,湯麵上浮著層亮亮的油花,撒把蔥花和白鬍椒粉,筷子一攪,粉身便滑溜溜地鑽進喉嚨。它的口感最是特彆,不像麵條那樣軟,也不似米粉那般脆,帶著點彈牙的韌,兩端的尖梢咬下去,還能嘗到點細微的嚼勁,像在舌尖跳了段輕快的舞。有人愛加一勺鹹菜碎,鹹香混著粉的鮮,能多吃兩大碗。大埔人說,老鼠粄的名字雖土,卻藏著莊稼人的智慧——早年糧食金貴,把米磨成粉做成這模樣,既省糧,又頂餓,如今成了念想,吃的不隻是味,還有那段踏實過日子的時光。
魚頭煮粉的香,是從淩晨的河邊漫起來的。漁民剛打上的大頭魚,剖洗乾淨,魚頭剁成塊,在鐵鍋裡稍煎,煎到兩麵金黃,加山泉水慢火熬,熬到湯色乳白,像摻了牛奶,才把河粉丟進去。河粉是當天做的,米香濃鬱,在奶白的湯裡舒展開來,吸足了魚的鮮,撈起來時,每根粉上都掛著薄薄的湯膜。喝一口湯,魚的醇厚混著米的清香,清淡得恰到好處,卻偏讓人放不下碗。梅州的河多,魚鮮,客家人便把魚和粉湊成了對,粉吸足了魚的魂,魚借了粉的甘,像山與水的相依,少了誰都不完整。
蒸米絲的竹屜在河源的早市上疊得老高,蒸汽從屜縫裡鑽出來,在晨光裡凝成細細的水珠。米絲是古法做的,米要選霜降後的晚稻,泡足十二個時辰,磨成漿後蒸成米皮,再切成絲,每根都帶著米糠的微香。蒸的時候要大火快蒸,蒸到米絲泛著玉色的光,撈進碗裡,澆上現熬的土豬湯,肉片在熱湯裡慢慢泛紅,米絲吸足了湯味,變得軟滑卻不爛。老人家愛坐在竹椅上,用筷子夾著慢慢嚼,米香在嘴裡化開時,便想起小時候母親在灶台前忙碌的模樣——那時候沒有煤氣灶,用柴火蒸米絲,灶膛裡的火光映著母親的臉,米香混著柴火的煙,是刻在記憶裡的暖。
這些早餐,是梅州人寫給清晨的詩。醃麵的實在,三及第的周全,捆粄的細膩,薄餅的清潤,老鼠粄的巧思,魚頭粉的鮮甜,蒸米絲的質樸,每一樣都藏著客家人的生活哲學——用最尋常的食材,做最紮實的味道,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晨光裡的食客們,有的趕早,有的閒坐,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慢慢悠悠,卻都在這一口熱乎裡,嘗到了家的滋味,續上了生活的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