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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龍深處:梅州客家三百年 《雲浸靈光鐘未歇,山銜茶韻候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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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浸靈光鐘未歇,山銜茶韻候歸人》

陰那山的雲霧像是被誰揉碎的棉絮,洋洋灑灑漫過石階,每一步踩下去,都像陷進半濕的雲裡,褲腳很快洇出一片深色的濕痕。空氣裡飄著鬆針的清苦和野蘭的淡香,吸進肺裡,帶著山澗水的涼絲絲的勁兒,比鎮上的井水還醒神。

你沿著蜿蜒的石階往上走,石階被千萬雙腳磨得發亮,青灰色的石麵上布滿細密的凹痕,像老人手背上的皺紋。偶爾有幾株野菊從石縫裡鑽出來,花瓣上凝著水珠,風一吹就顫巍巍的,像怕摔的孩童。有隻灰褐色的小鬆鼠從樹乾竄下來,叼起你腳邊的半塊麥餅渣,又“噌”地竄回枝頭,蹲在枝椏上啃得香,蓬鬆的尾巴時不時掃過葉麵,抖落一串水珠。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霧氣稍淡了些,隱約看見前方有座茶亭。竹編的頂篷爬滿了何首烏的藤蔓,幾片枯黃的葉子掛在簷角,被風卷得打旋。亭裡坐著幾個茶農,粗布衣裳沾著泥點,褲腳捲到膝蓋,露出被太陽曬得黝黑的小腿,竹簍敞著口,裡麵的茶青嫩得能掐出水來,葉緣還掛著霧水。見你走來,一個臉膛黝黑的漢子咧嘴笑了,露出兩排白牙:“上來啦?快坐,剛泡的雲霧茶,涼了就不好喝了。”他手邊的粗陶壺正冒著熱氣,壺嘴搭著個竹製的茶漏,茶湯順著漏眼滴滴答答落在碗裡,黃澄澄的,像淬了蜜。

你在石凳上坐下,接過遞來的粗陶碗,指尖觸到溫熱的碗壁,暖意順著指尖漫到心口。喝一口,先是微苦,像山風刮過臉頰的清冽,嚥下去,喉頭卻泛起甘醇,帶著股子陽光曬過的草木香。茶農指了指東邊的霧靄:“等霧散了,從這兒能看見玉皇頂,那石頭尖兒上,晴天能照見人影呢,跟鏡子似的。前幾年有個畫匠來寫生,蹲在頂上等了三天,才盼到霧散,畫出來的畫在縣裡展覽,好多人看了都想來瞧瞧。”

另一個戴竹笠的老者抽著旱煙,煙杆在石桌上磕了磕,煙灰簌簌落在桌縫裡:“前兒個有夥年輕人,非說要爬到頂上去看,結果被霧困住了,手機沒訊號,喊破喉嚨也沒人應,還是寺裡的師父帶著燈去找回來的。”他的煙袋鍋裡火星明滅,在霧裡像顆跳動的星子,“這山的霧邪性,看著薄,跑起來能把人繞暈,去年有個采藥的,在這兒轉了大半天才摸到原路,褲腳都被荊棘勾爛了。”

歇夠了腳,你起身繼續往上走。石階越來越陡,有些地方得扶著岩壁才能站穩。岩壁上滲著水珠,冰涼涼的,指尖按上去,能摸到石頭的紋路,像觸控著山的脈搏。忽然聽見叮咚聲,順著聲音找去,原來是道山澗,水流從石縫裡擠出來,在崖壁上掛成細薄的水簾,濺起的水花被霧一裹,成了更細的雨絲,沾在睫毛上,涼絲絲的。澗邊生著叢野杜鵑,花瓣上凝著水珠,紅得像燃起來的小火苗,風一吹就晃,像怕被雨打落似的。

有個穿藍布衫的姑娘正蹲在石邊掬水洗臉,長發濕漉漉地貼在臉頰,發梢滴著水,看見你便笑了:“這水可涼了,洗把臉能醒神呢!”她的聲音像山澗水一樣脆,手裡還攥著塊粗布帕子,邊角都洗得發白了。你彎腰掬了捧水,果然涼得激靈,濺在脖頸上,激得人打了個輕顫,倒真把剛才的倦意衝散了些。

再往上,霧氣又濃了,幾步外的人影都成了模糊的輪廓。忽然聽見鐘聲,“咚——咚——”,沉悶而悠遠,像從雲層深處傳來,震得霧靄都在微微發顫。那是靈光寺的晨鐘,每天辰時準點敲響,山裡的人聽著鐘聲作息,聽了幾百年。循著鐘聲走,漸漸看見一抹朱紅,在白茫茫的霧裡格外顯眼。那是靈光寺的山門,兩扇木門半掩著,門柱上的紅漆剝落了不少,露出底下的木色,倒添了幾分古樸。門楣上的“靈光寺”三個字,是用金字寫的,被霧水浸得潤亮,筆畫間爬著細藤,像給字戴了串綠項鏈。

跨進山門時,衣襟掃過門邊的石獅子,獅身爬滿了青苔,圓睜的眼睛被歲月磨得光滑,爪子裡還攥著顆圓石,冰涼堅硬。聽山下的人說,這石獅子有靈性,摸了能消災。你忍不住伸手碰了碰獅爪,青苔滑溜溜的,石質卻溫潤,像塊被盤了多年的玉。寺裡很靜,隻有鐘聲在霧裡蕩來蕩去,撞在飛簷上,碎成一圈圈漣漪似的迴音。

香爐裡的香灰堆得像座小山,幾縷青煙剛冒頭就被霧捲走,混進繚繞的雲氣裡,分不清哪是煙哪是霧。偏殿外的廊下,幾個居士正圍著一位老和尚聽經,老和尚盤腿坐在蒲團上,僧袍洗得發白,袖口打著整齊的補丁,手裡撚著串佛珠,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落在石上的水珠:“……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心若清淨,霧裡霧外,本無分彆……”

有個穿灰布褂子的居士聽得入神,手裡的念珠轉得飛快,眉頭卻慢慢舒展,像是解開了什麼心結。你找了個石凳坐下,石凳被霧打濕了,墊著塊粗布墊子,是寺裡特意備的,布麵磨得起了毛,卻乾淨得沒有半點灰。旁邊有株千年古柏,樹乾斜斜地伸出,遮了小半個院子,枝乾上掛著紅綢帶,都是香客祈願留下的,紅得像火,在白霧裡格外紮眼,有風吹過,綢帶飄起來,帶著細碎的聲響,像誰在輕輕說話。

一個小沙彌提著水桶從殿後出來,木水桶撞在石階上,發出“咚咚”聲,他看見你,腳步頓了頓,撓了撓頭,露出靦腆的笑:“師父說今天有雨,居士要借把傘嗎?”他的僧袍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手裡的水桶邊緣都包了層鐵皮,看得出用了有些年頭。你搖搖頭,他也不糾纏,隻是笑著指了指殿內:“裡頭有熱茶,居士要是冷了,進去暖暖身子吧。”

你望著殿內的佛像在霧中若隱若現,佛衣的褶皺裡藏著流動的雲。鐘聲又響了,這一次更近了,震得廊下的銅鈴也跟著叮當亂響,像在應和。遠處的山巒趁機露出半截青黛色的輪廓,帶著濕漉漉的光澤,轉瞬又被湧來的雲霧吞沒,快得像個幻覺。山風穿過殿角的銅鈴,把茶農的笑談、石階上的腳步聲、小沙彌的問話都攪在一起,在陰那山的雲霧裡慢慢釀著。就像那碗剛泡的雲霧茶,初嘗是霧的涼,再品是山的香,最後留在舌尖的,是化不開的溫潤。霧還在流,鐘還在響,山還在靜靜地站著,等著下一個來聽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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