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龍深處:梅州客家三百年 《泮溪映霞:青石板上的水聲與竹筏載滿的光陰》
《泮溪映霞:青石板上的水聲與竹筏載滿的光陰》
泮坑風景區的入口藏在一片老榕樹的濃蔭裡,剛踏進去,就被一股濕潤的水汽裹住了。腳下的青石板被常年的雨水浸潤,泛著幽光,縫隙裡鑽出幾叢青苔,綠得像被染過色。一灣溪流順著山腳繞過來,像條銀帶子,水色清得能數見底下的鵝卵石——圓的像算珠,扁的像元寶,還有些帶著紅紋的,像被誰不小心滴了胭脂。陽光斜斜地從樹冠縫隙裡切進來,把水麵切成兩半,一半閃著碎銀似的光,晃得人睜不開眼;一半浸在樹影裡,發著幽幽的綠,像塊被樹蔭捂熱的翡翠。偶爾有片枯葉打著旋落下,在水麵激起一圈圈漣漪,把碎銀和幽綠攪在一起,慢慢暈開。
溪邊的木棧道是新鋪的,鬆木的紋路還清晰可見,帶著淡淡的鬆脂香,混著水汽漫上來。踩上去“咯吱咯吱”響,像木頭發出來的輕哼,每一步都帶著彈性。棧道儘頭的碼頭上,有個穿藍布衫的老阿婆蹲在青石板上捶衣裳,木槌敲在衣服上“砰砰”地響,節奏均勻得像打鼓。泡沫順著水流漂,白花花的,被石縫裡鑽出來的小魚啄著玩——那些小魚也就手指長,銀灰色的,啄一下泡沫就竄回石縫,像群調皮的孩子,在石縫裡探頭探腦。阿婆見你望過來,直起腰用圍裙擦了擦手,臉上的皺紋裡堆著笑:“這水涼,洗得衣裳香,曬乾了還帶著股子山氣呢。”她的手上滿是褶皺,指關節有些變形,卻靈活得很,捶打衣裳的力道一點不輸年輕人。
往裡走,竹林密得像堵牆,竹竿挨挨擠擠的,把天都遮得隻剩條縫。竹葉上的露水被風一吹,掉下來,串成線打在草帽上,“嗒嗒”的響,像誰在輕輕敲。竹節處泛著淡淡的白霜,用手一摸,冰涼中帶著點澀。忽然聽見“撲棱”一聲,是竹雞被腳步聲驚飛了,翅膀掃過竹葉,落下一陣碎雨,打在脖頸上涼絲絲的。竹蔭深處藏著座石橋,石頭是青灰色的,橋欄上爬滿了牽牛花,紫的像浸了水的紫瑪瑙,藍的像揉碎的天空,把硬邦邦的石頭都染得軟乎乎的。橋洞下的水麵平穩如鏡,倒映著橋身和藤蔓,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偶爾有蜻蜓點水,“
ri”地一聲,漣漪便把倒影攪成了一團模糊的綠。
橋下的水潭不深,水色發綠,水底的卵石上附著著綠色的水藻,像給石頭披了件綠衣裳。幾個半大孩子正貓著腰摸蝦,褲腳捲到大腿根,腳丫子在水裡撲騰,濺起的水花把潭底的雲影攪成了亂麻。有個孩子舉著隻青蝦喊:“看我抓著的!比你那隻大!”聲音脆得像竹筒敲石頭。另一個孩子不服氣,把手裡的小網往水裡一按,結果網住了片荷葉,荷葉上的水珠滾落在他臉上,引得周圍的人一陣笑。岸邊的柳樹枝條垂到水麵,像姑孃的長發,被風吹得輕輕掃過水麵,劃出一道道細痕。
轉過山嘴,眼前豁然開朗。一片湖像塊青玉嵌在山穀裡,水麵平得沒一絲波紋,岸邊的蘆葦叢長得比人高,風一吹就搖搖晃晃,像在鞠躬。蘆葦叢裡藏著野鴨子,灰撲撲的,羽毛上沾著水珠,被遠處開來的遊船驚得撲棱棱飛起,翅膀拍打著水麵,留下幾道扇形的水痕,好一會兒才慢慢平複。湖麵上漂著幾葉小舟,舟上的人撐著竹篙,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像幅水墨畫。
碼頭停著幾艘竹筏,筏子是用老楠竹紮的,泛著深褐色的光,竹節處磨得光滑。筏子上的艄公叼著煙杆,煙圈悠悠地往上升,被風一吹就散了。見有人來,他取下煙杆在筏子上磕了磕,露出兩排黃牙笑:“坐筏子不?穿橋洞時能摸著崖上的石鐘乳!涼絲絲的,像摸了塊冰。”竹筏子撐出去時晃悠悠的,竹篙點在湖底的淤泥裡,“噗”地一聲,攪起一串氣泡,帶著水草的腥甜,慢悠悠地浮到水麵,破了,像誰在水下歎了口氣。坐在筏子上,能看見水裡的小魚成群結隊地遊過,像條銀色的帶子,偶爾有大膽的魚跳出水麵,又“撲通”一聲落下,濺起的水花打在褲腿上,涼颼颼的。
湖對岸的山坳裡飄著炊煙,是間賣艾草粄的小鋪子。鋪子是土坯牆,黑瓦頂,門口掛著串紅辣椒和玉米棒子,顏色鮮活得像畫上去的。老闆娘正把剛蒸好的艾草粄往竹篩裡倒,白霧“騰”地冒出來,裹著艾草的清香漫過來,饞得人直咽口水。她的手沾著麵粉,在粄上印著梅花紋,指腹的溫度把花紋熨得服服帖帖。鋪子牆上掛著曬乾的蓮蓬,殼子發黑了,卻還挺著倔強的腰桿,像群站著打瞌睡的老頭。“來塊熱乎的不?”老闆娘笑著問,聲音裡帶著客家話的軟調,“剛出籠的,甜餡裡混著花生碎,香著呢。”咬一口,艾草的清苦和糖的甜纏在舌尖,像含著整個泮坑的春天,連呼吸都帶著股子草木氣。
往深處走,山路漸漸陡起來,石階上長著青苔,綠茸茸的,踩上去得格外小心,得扶著旁邊的老藤走。藤條粗得能繞手腕兩圈,表皮皺巴巴的,像老樹皮,卻韌勁十足,攥在手裡能感覺到內裡的勁兒。有處崖壁往外滲水,水珠順著石縫往下淌,串成細流,積在下方的凹處,成了麵天然的鏡子,映著天上的雲走得飛快,一會兒像匹馬,一會兒像朵花。幾個寫生的學生圍著這麵“鏡子”畫,鉛筆尖在素描紙上沙沙響,把雲影、水聲和崖壁的紋路都畫進了畫裡,有個戴眼鏡的女生邊畫邊唸叨:“這水真清,連石頭的影子都透著亮。”
不遠處的瀑布像條白練從崖頂垂下來,“嘩嘩”的水聲震得耳朵嗡嗡響。水花濺在岩石上,碎成霧狀,在陽光裡架起一道彩虹,紅、橙、黃、綠、青、藍、紫,像誰在空中搭了座彩橋。瀑布底下的水潭裡,幾個年輕人在嬉水,互相潑水打鬨,笑聲和水聲混在一起,格外熱鬨。潭邊的石頭被水衝刷得溜圓,坐在上麵,能感覺到水汽撲麵而來,帶著股清涼,把滿身的熱意都驅散了。
傍晚時,夕陽把湖麵染成了橘紅色,像誰在水裡倒了桶橘子汁。竹筏子都靠了岸,艄公蹲在筏子上補網,網眼裡卡著片楓葉,紅得像團小火苗,他用手指把葉子挑出來,隨手扔進水,看著它打著旋漂遠。孩子們早被大人喊回家吃飯,岸邊的石階上空蕩蕩的,隻有幾隻白鷺還在淺灘上踱著步,長腿細細的,長喙往水裡一啄,就叼起條銀光閃閃的小魚,脖子一仰嚥下去,動作利落得像雜技演員。
風吹過蘆葦蕩,“沙沙”聲裡混著遠處的犬吠,還有艾草粄鋪子收攤的木閂聲,“哢噠”一下,把白天的熱鬨鎖了起來。你坐在碼頭的石階上,看最後一縷陽光戀戀不捨地滑過對岸的山尖,把影子拉得老長,像誰在地上拖了塊金子。水裡的碎銀慢慢暗下去,變成墨色的綢緞,星星出來時,綢緞上便綴滿了亮片——那是泮坑的夜,把白天的熱鬨都收進溫柔裡,隻留溪聲和蟲鳴,在你耳邊輕輕哼著眠歌。